今天大部分年轻人都要面对一道人生门槛——找工作。一份工作,既意味着你从一个自由人变成了社会机器的一颗螺丝钉,却也意味着你从此有了独立生活的资本,这仿佛就是乔治·奥威尔那句“奴役即自由”的真实写照,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在1863年的7月30日出生的天才实业家,亨利·福特。
福特是“美国梦”的典型代表,他生在乡下,父母都是爱尔兰移民。但他从小就展现出了不凡的机械制造天赋,15岁就能拆解组装钟表,30岁就当上了爱迪生电灯公司的总工程师。在爱迪生照明公司工作期间的卓越贡献为福特带来了累累名誉和财富,然而福特岂是“池中物”,他注定是不会长久寄人篱下的。攒下一些钱后,他离开了爱迪生的公司开始自己创业,并将前途全部押在了一个当时几无人问津的新领域——汽车。
现代意义上的汽车由德国工程师卡尔·本茨和戈特利布·戴姆勒分别设计发明(他俩各自创建的汽车公司后来合并为今天的梅赛德斯-奔驰公司),他们的汽车在欧洲,尤其是巴黎颇受上流社会青睐,自然也给他们带来了滚滚财源。
然而在那个年代开车可是个玩命的苦差事,除了要忍受一路的噪音和颠簸外,还得时刻准备着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来一场说停就停的抛锚,每一趟旅途犹如一场“生死时速”——其实这么说也不太对,那会儿家用车最高时速也就20km/h左右。但即便如此,那时的汽车还是贵得吓人,所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汽车都不过是有钱人聊以尝鲜的玩具。
然而,绝世奇才就是能在凡夫俗子眼中的废物里看到商机。
既然全世界都没几个人开车,就意味着全世界都是潜在的汽车市场。福特内心翻腾起熊熊野心,他要用汽车改变世界。福特先与合伙人成立了“底特律汽车公司”,然而跟当时许多其它汽车公司一样,他的公司很快陷入到了“质量上不去,成本下不来”的窘境,最终不得不关张大吉。
但是福特不死心,他很快又成立了“亨利·福特公司”,主打赛车市场,由于赛车俱乐部为了胜利往往不计成本,福特得以放开手脚设计他的新车型,在这里他第一次展现了他在汽车工业上的才华。他的赛车打遍天下无敌手,甚至他本人都曾坐在自己设计的赛车里赢得过比赛。
订单如雪片般飞来,然而好日子却没有持续太久。
昔日共患难的兄弟终究没能共富贵,福特与他的合伙人开始争执不休,最后大伙不欢而散,这场萧墙之祸迫使福特带着他的名字和900美元被赶出了这家后来被更名为“凯迪拉克”的汽车公司。梦想岂能轻言放弃,只不过就是从头再来一次嘛。1903年,39岁的福特再度联合12位合伙人筹资28000美元成立“福特汽车公司”。
然而在公司运营之初,福特的生意丝毫不见起色,公司先后推出了八种车型,但每一次的踌躇满志换来的却是一次次的折戟沉沙。连续五年,公司的利润都只够勉强生存而已。
前一秒还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下一刻就丢盔弃甲铩羽连连,但是,在福特传奇的一生中,他几乎从来没有妥协过。“杀不死你的东西只会让你更强大。”穷则思变,福特意识到他不能再继续这么循规蹈矩地干下去了,他需要创新,需要一场惊天动地的变革。
爱迪生说过:“我要把电灯变得如此便宜,以至于只有富人才会去点蜡烛。”这句话深刻反映出了美国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工业精神——廉价,更廉价;大众,更大众。曾在爱迪生电灯公司工作过的福特无疑将这精神带入了一种登峰造极的境界。他推翻了之前的设计,集合全公司最优秀的设计师穷极一切手段,誓要用最低的成本造出最高质量的汽车,而这份执着的回报就是汽车史上最经典的杰作之一——福特T型车。
福特T型车在当时而言,性能堪称惊艳,2.9升四缸引擎赋予了汽车72千米的时速,同时此车还配备了挡风玻璃、车灯、一体式前车轴、钢制轮毂和悬挂系统等“高端配置”,让故障率和行车风险都大大降低,加上如此“高端”的一辆车,售价却只有825美元,大致相当于当时美国中产阶级一年半的个人收入,之后随着产量提升,T型车更是一路降价到300美元左右。
不仅如此,福特还开创了分期付款和汽车贷款的风潮,就是要让每一个美国人都买得起车。
“我会打造一款大批量生产的汽车,它需要足够大,能够满足全家人的出行需要,也要足够小,一个人就可以轻松驾驶与维护;它有最简单实用的设计,低廉的价格要让每个普通家庭都负担得起,使购买它的人与家人一起享受汽车带来的乐趣。”福特终于实现了他在创业之初的诺言,虽然汽车不是福特发明的,但福特让汽车成为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交通工具。
福特T型车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疯狂追捧,汽车从此成了美国乃至全世界家庭的生活必需品,福特T型车从上市到下线的18年间总共售出超过1500万辆,这个记录一直到将近半个世纪以后才被裴迪南·保时捷设计的“甲壳虫”汽车所打破。
空前的性价比背后是空前的智慧,而这才是福特留给我们最重要的遗产。这份智慧叫做“量产”(Mass Production),也就是我们平常说的大规模工业化生产。为了实现量产,福特引进了两样关键法宝——流水装配线和福利资本主义。
当时大多数工厂实际上就是一座配置了动力和机械的工作坊,每个工人都需要掌握一件工业产品的全部制作工艺,这不但增加了工人的培训成本,也使得效率一直萎靡不振。而福特则将汽车的组装拆分成84个小步骤,每个工人只负责其中一步,并用传送带将上一个步骤的半成品运送到下一步骤。1914年,借助于这样的流水装配线,组装一辆T型车只需要短短93分钟。
流水装配线让这份工作连傻子都能干,而福利资本主义则确保了这份工作不会由傻子来干。根据亚当·斯密的自由市场理论,理想状况下人类是不可能失业的,当劳动力供大于求的时候,只要你愿意降低自己的工资就总会有企业肯雇用你。事实上,这正是20世纪初工薪阶层的生活方式,一方面企业极尽所能压榨自己的工人:工资低,工时长,工作累,另一方面工人也不把工作当回事,干上一段时间觉得累了就走人,等哪天没钱了就再找一份工作。
福特改变了这一切,他给出了一天五美元的工资,并承诺每天只工作八小时,一周五天。这在当时普遍日薪只有两美元多,这在休假极为有限的美国汽车工业界简直就是一声惊雷,来福特的汽车厂找工作的人排起了长龙,即使是警察在寒冷刺骨的冬天用高压水枪也难以将他们驱离。有了这样的群众基础,福特开出了远远高于实际需求的用工标准,靠这一手,他从成千上万人中筛选出了最忠诚、最优秀的年轻人为他打工。
正是他的这一创举,让找工作成了一种“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残酷竞争,恰如蒂姆·哈佛德所言:“福特发明了失业。”但也正是借助于这种岗位选拔,他的工厂里每个工人都视自己为万中挑一的天之骄子,人们斗志昂扬,每个工人都能以一顶多,生产效率一路高歌猛进。
这种高福利,大批量生产配以薄利多销的经营策略被后人称为“福特主义”,它让福特汽车公司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汽车帝国,而福特也成了美国实至名归的“汽车大王”。
但很显然,福特的成功人人都可以复制,很快,配备了流水装配线和高福利的汽车工厂就在底特律遍地开花,这一切宣告了“汽车工业时代”的到来,更意味着“高工资”成为了一种常态。福特并没有把这些跟在他后面的模仿者放在眼里,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在这些后起之秀中,有一家名为“通用汽车公司”的联合企业将在未来给他致命一击。
T型车取得了史无前例的巨大成功后,福特那永不妥协的精神逐渐变成了一种冥顽不灵的固执。
他不可动摇地坚信T型车就是“最后一种车型”,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他不但拒绝设计任何新车型,甚至对T型车本身也不愿意做任何大幅度的改良。“顾客可以将这辆车漆成任何他想要的颜色,只要是黑色的。”福特公开宣称道,而这仅仅是因为当时日本出产的黑漆比其它颜色的漆更便宜耐用。不仅如此,他还大举从银行贷款用以回购合作者的股份,以便把这家公司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随着福特的逐渐衰老,他开始把公司交给自己的儿子埃兹尔·福特打理,但是他依然像个垂帘听政的老佛爷一样,任何大事都非得经他点头不可。也许真的是经历过太多失败与背叛,老福特永远无法相信身边的任何人。我们很难用“好”或者“坏”之类的字眼去衡量他,归根结底,他就是一个理性到冷血、工于计算的人。他在台面上宣称他的高工资是为了让自己的工人也能开得起T型车,但实际上这么做纯属利益使然。
这个在当时许多左派人士眼中的业界良心,却一直挖空心思阻止工人成立工会或组织罢工。在经济萧条时期,他也断然拒绝了罗斯福总统关于设立最低工资标准的提议。也许在他眼中,工人不过就是他流水装配线上的活零件,高工资和高级润滑油没有本质区别,不过就是一种提高零件运作效率的投入罢了。
理性可以打造一个帝国,而维系一个帝国则需要人性。年复一年,曾经是高效代名词的流水装配线成了枯燥的牢笼,无聊的工作让福利变成了虚高的开支,而一成不变的T型车更是从曾经的领跑者变成了旧时代的活化石,这座曾经辉煌的企业变成了一具真正的僵尸。
当福特躺在功劳簿上故步自封的时候,他的竞争对手可没有闲着。曾经并不起眼的通用汽车公司逐渐发展了起来,它不仅在第一时间学习了所谓的“福特主义”,而且青出于蓝,他们针对不同的消费人群设计了不同的车型和营销策略,还开发出一系列更加先进的汽车配置,他们发明了方便快捷的电子点火系统,让福特T型车费时费力的手动点火系统显得过时而可笑,更遑论后来奠定其汽车王者地位的麦迪逊悬挂系统。
业绩的滑坡与巨额的债务让这个曾经的汽车帝国陷入到风雨飘摇之中,纵然是顽固不化的老福特也不得不屈服了,在家人与员工的压力下,福特终于同意儿子开发一种新型汽车以淘汰老旧的福特T型车。后来,埃兹尔·福特将这种新型轿车命名为A型车。A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1927年,福特T型车下线,给了这个商界传奇一个迟到的落幕。
福特A型车上市后取得了不俗的销售业绩,小福特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更是将福特汽车公司从崩溃边缘拉了回来。然而这一切充其量也不过是大厦将倾前的一抹回光返照而已,此时的通用汽车公司已经长成了一个庞然大物,而积重难返的福特汽车公司却注定不可能重现帝国昔日的辉煌。此后公司每况愈下,1943年,福特的儿子,公司掌门人埃兹尔·福特的早早过世,更是让公司陷入到了无休止的权力斗争当中。
又过了4年,心力交瘁的福特也走完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享年84岁,他被安葬在底特律的福特家族墓地中,身后只留下了一个庞大帝国夕阳下的残躯。
他是开明的领导人,又是昏聩的独裁者,他是帝国的创造者,又是帝国的掘墓人,他曾引领时代,又被时代抛弃。拿破仑说:“我真正的光荣并非打了40多次胜仗,滑铁卢之战抹去了关于一切的记忆。但是有一样东西是不会被人忘记的,那就是我的《民法典》。”福特也是一样,他的一切商业奇迹都随着福特汽车公司的衰朽化作了过眼云烟,但他的“福特主义”却已经改变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