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0只蟾蜍肯定也比不过一只大熊猫。”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梁春平对我说。我们正走在一段全长二十余公里的柏油路上,早晨八点的阳光照耀着溪流、露水、斑羚、山椒鸟,不远处还有几匹成年马带着一只小马驹吃草。一切符合我们对驯服荒野的完美想象——但就在这条路上,每年大约有6000只两爬动物被车辆压死。
那天早晨,我们就发现了5只新的尸体。灰色的躯壳平摊在水泥路上,一不留神就会错过。平均来说,这些尸体会存在大约36小时,然后消失——也许是被车轮碾到无法辨认,也许是被其他动物吃掉,也许是被雨水冲刷走了。没有人知道,除非我们之外似乎也没有人在意。
“不是死亡的迷乱,反倒整洁有序。此景的恐怖程度温和适中,规模严控在局部,从这株麦草到那片薄荷。悲伤得以隔离。天很蓝。”
这里是王朗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中国第一批成立的熊猫保护区之一。它的名字和熊猫不可分割——但是,这322.97平方公里的山林水泽中,却又不仅仅只有熊猫而已。
松鼠会的Fujia给我讲过一个故事。2011年牛津大学动物系的面试题问,“如果只能保护一种动物不灭绝,你选择熊猫还是蜜蜂?”当时有个女孩回答:熊猫,因为它们太萌了。众考官稳坐等她讲完笑话开场后继续阐述,但她却瞪大眼睛表示她已经回答结束了……我听完这个故事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萌还不够吗?好看还不够吗?人类为了无生命的萌物已经花了那么多钱,总不能说有生命的反而要被歧视吧。
也许动物确实只需要萌就行了,我们的宠物猫早已不需要抓老鼠,宠物狗也不需要能看家。也许大熊猫只是抽象的萌的化身,它收获的宠爱也不会有丝毫改变——但它不是。熊猫是一个自然演化的物种,是生活在陕甘川广泛森林里的真实生命。蜜蜂,金丝猴,斑羚,铜蜓蜥,箭竹,杓兰,甚至是不起眼的蟾蜍,也全都一样。题目是残酷的,但现实中我们也真的要二选一吗?真的要比较熊猫的萌和蜜蜂传粉的经济意义谁大吗?难道没有兼顾的办法吗?
也许有。但是根本上来说,这不取决于熊猫,也不取决于蜜蜂或者蟾蜍。它取决于人。
搜索四川王朗,出现的很多条目是旅游攻略。作为景点它远不如同在四川的九寨沟闻名——但是它们却因为熊猫而联系在了一起。九寨沟和王朗保护区紧紧相邻,王朗早在1965年就成立了保护区,而九寨沟在1966年才刚开始森林砍伐。一位工作人员说,王朗保护区设立如此之早还有其他考虑——当地党委政府希望借此机会将林业掌握在地方而非国家手里。
“当年的时侯,国家砍伐森林,砍完就走了,地方确实能获得短期就业收益,但长期怎么办?”
熊猫成为了九寨沟转变的契机。1978年,根据国家林业总局《关于加强大熊猫保护、驯养工作的报告》,国务院批准了九寨沟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建立;九寨沟的林业采伐也在此期间逐步停止。十年后,九寨沟已成著名景点;1992年更是进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2015年,九寨沟年接待游客量突破500万人次。对紧邻的王朗保护区,想来会有影响吧?
“采药。”保护区管理局局长蒋仕伟的这个回答倒是令我有点意外。“不然游客买的那么多土特产是哪里来的?”四川省旅游的核心线路之一是所谓“九环线”(成都-九寨沟环线)。王朗保护区位于九环线北部,被九寨沟和黄龙两个重量级景区包围。两大景区本身面积有限,又有监管,出售的土特产如果不是批量生产的冒牌货,那多半采集自周围更广泛的区域而非景区本身。
“其他地方来的采药人要比本地的更加糟糕。”梁春平说。“当地居民的家就在附近,采完了就回去了。山那边过来的,得在山里住一段儿,总得吃饭吧?总得烧柴火吧?这一就地取材,对环境的影响更大了。”
2016年2月,绵阳到九寨沟高速公路开始施工。等6年后通车时,预计成都到九寨沟只需4小时,比现在缩短了一半还多。绵九高速将通过王朗所在的平武县,带来的游客照理说应该意味着可观的收入——但蒋仕伟似乎对此忧大于喜,他在开会的时候说,要对高速公路带来的可能冲击提供预案。
梁春平告诉我,王朗的旅游业是外包给成都市的旅游公司的,“说是给我们门票分成,实际上一年也就几万,还根本没有落实到位,比早年间我们自己负责旅游的时候差远了。”当初因熊猫而得以留存的,如今却令熊猫保护者们发愁。这也可以理解:经济的发展比环境的变化更加不可预料。不管怎么说,九寨沟的巨大经济贡献总可以部分归功于熊猫;那九寨沟和蜜蜂比起来谁轻谁重呢?是不是都显然要比6000只蟾蜍更重?谁来计算,谁来决定呢?
亚历山大·蒲柏写道:“自然的链条无论你击打哪一环,第十或者第十万都将令它断裂。”今天我们知道自然生态的面貌远非如此简单,更不至于如此脆弱,但至少有一点他说对了:没有任何一个物种能孤立存在于世界上(当然,人类也不例外)。反过来说,如果一种举措只能保护单一物种,甚至要让它和其他物种对立,那它的意义也就值得怀疑了。
自卡尔·林奈1753年创立双名法以来,近三百年间人类科学命名并描述过的物种共计约1735022种。经由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评估过生存状态的合计82845种,其中有23892种处于“受威胁”状态。单独保护每一个物种是不可能的,但很多物种共享同一片栖息地,拣出一个为代表,就能笼罩所有物种。
这些被挑选出来的代表物种被称为“伞护种”,熊猫就是其中一员;它庇护着从陕西甘肃到四川的广大林区,过去是一个个分立的熊猫自然保护区,未来将合并为中国大熊猫国家公园,或许还会顺带诞生几个新的九寨沟或者黄龙。
这当然还不够,爱德华·威尔逊甚至主张我们留下“半个地球”——将陆地面积的一半划为保护区。
不管怎么说,景点终究是副产物。保护的最理想状态不是干预,而是抵消已经发生的干预。“按道理,我们都不该在这里。”刚刚卸任的保护区前局长陈佑平对我说。“最好的保护区是没有人的保护区。”
可是早在保护区建立前,人已经在这里了;早在环境运动诞生前,人的影响已经造成了。有些保护主义者(比如斯图亚特·布兰特)是生态移民的强烈支持者,他们认为这样的偏远山区就不适合也不应该有人居住,迁出大山对人和对动物都会更好。但就算这样做合乎伦理又能够实现,那迁离之前呢?此刻正在这里生活的人,该怎么办呢?
“王朗保护区面临的最大威胁其实是当地人放牧的牛马。”梁春平说。“目前王朗至少有一千三百多头牛,加上马超过两千;这还只是各家上报的数字加和,实际上有多少头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放牧?莫非那几匹吃草的马不是野生的?结果果然不是。他解释说,王朗的原住民属于白马族,被划定为藏族的一支。白马王朗的放牧方式非常随性:让牛马在山里自行吃草,每个星期进山用盐吸引牛马聚拢,检查一下状况,仅此而已。只有在出售的时候才会赶牛马进栏,剩下时间完全不管,连交配繁殖都放任自流。“更懒的人家可能十天半个月都不来看一次。”他说。
从前在我的想象里,放牧就是田园生活的代名词,就是融入自然和谐共处;甚至当我亲眼见到王朗的景象之后,都不觉得有任何违和。但真实世界是残酷的:这里不是温带草原,不是这些家畜祖先的生存环境,每一头牛马在这里都是入侵种,都影响和挤占了本来物种的空间。
王朗每一头大熊猫就对应30头牛马,这件事情一点都不值得骄傲。它们不但直接啃食林下植被,和其他食草动物竞争,还间接影响了竹子的生长。和其他熊猫生存的保护区不同,王朗的竹子种类相对单一,大熊猫主食的只有缺苞箭竹(Fargesia denudata)这一个物种;2010年,北京林业大学的研究者调查了王朗缺苞箭竹的生长情况,173个样方中有37个受到干扰,其中31个是放牧所致。
放牧当然该管。但尴尬在于,有责而无权。“保护区行政级别太低,成立都50年了,到现在还只是个股所级。”蒋仕伟说,“放牧的事情保护区向上级主管部门汇报多次,请求解决,最后也是种种原因没办法。”
“但是以前不也有放牧的吗?”我问。“以前有只有十几头牛在保护区,但过去十年来严重得多了。”梁春平告诉我。
原来,大约十年前绵阳市政府打算推进王朗的生态旅游,当时就提出要处理放牧问题,自然而然的方案是按牲畜数量支付经济补偿。接下来的事情和其他地方的征地闹剧如出一辙:消息走漏,统计尚未完善,当地居民趁机大量购入新牲畜以求获得更多赔偿。最终补偿计划无疾而终,但牛马却实实在在地留了下来。
这样的故事遍布大江南北,无甚稀奇,唯一的区别是,征地拆迁留下的劣质楼房只是立在那里占地碍眼而已,而牛马却每天都在啃食植被。梁春平说,“九寨沟那样的景区,可以给牧民一个月发八百块钱当做不放牧的补贴。我们不算缺钱,但也没那么有钱。”
我们边走边谈,一头牛孤零零地站在路中央的前方不远处,路的右手边是一汪满是蝌蚪的小池塘,左侧则是一小块草坪。草坪近侧有一长条深绿色的塑料布,像围栏一样立在地上很是显眼,它的周围还有一圈有点可笑的小篱笆,看不出有何意义。梁春平告诉我,这是一个两栖动物陷阱样方。监测期间他们会每天检查桶里有没有收获,如果有的话就给它装上微型胶囊标签然后放走;监测期结束后就会把桶盖住,以免误伤。
“本来这个陷阱是放在更开阔地点的,想检测道路对这一带两栖类的影响,但是总被放牧的牛踩坏踢坏,我们只好把它塞在这个相对安全的位置。”梁春平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掷向路中央的那头牛。石头打中了它侧面,但牛毫无反应。过了一小会儿,它才抖了抖身子,转身走向远处消失在林间。
有那么一瞬间,我也有点想捡起一块石头。认为熊猫重要,而牛马不那么重要,这是一个困难的立场。它是否等于承认物种间是“不平等”的呢?在何种意义上能说,一个物种比另一个物种更加宝贵呢?
演化生物学家也许会说物种是平等的,每一个物种背后都有同样漫长的生命史。但生态学家就必须承认,不同物种在生态系统里的地位各不相同,有些决定了食物网的能量传递关系,有些控制了其他物种的数量结构,有些覆盖了重要的多样性热点,而另一些则不能。
而最后,保护生物学家会说,熊猫超越了以上一切。它的形象出现在所有周边里,它是所有珍稀生物的比较对象,它是中国乃至全世界野生动物保护的象征——它是一个“旗舰种”。一个特别萌的旗舰种。
但哪怕有这一切理由,我依然没有想好应当如何回答牛津动物系的那道面试题。保护野生熊猫就能让人们保护它所在的山林,关注野生熊猫就会引领人们关注整个动物保护事业。可是蜜蜂也在为人类经济做出巨大的贡献,还在维系着许多至关重要的生态系统。哪怕从最实用主义的角度出发,我也无力断言谁的价值更大。我想象考场上的我也许会怯生生地抬头看一眼考官,问,“真的不可以两样都选吗?”
也许其实是可以的。王朗有个名为“熊猫蜂蜜”的尝试恰好就是这样——借熊猫的声名来保护本地的中华蜜蜂。但也许这还是太依赖熊猫的象征意义了,而成为象征永远是有风险的。局外人很难判断它什么时候代表了它所应代表的东西,而什么时候只代表了它本身。对熊猫而言,后者的场合尤其常见。
“现在他们就是把熊猫当宠物养。”一个生态学家朋友曾这样和我发牢骚。“他们”指的是一些把熊猫卖萌作为唯一宣传点的动物园。网络上随处可见熊猫在地上懒散地滚来滚去的动图和小视频,但它们在何种意义上还是熊猫呢?
在进山的路上我听到一个说法:虽然王朗保护区有66只大熊猫,可有的护林员巡林三十多年了还没见到过一次活的。我向陈佑平求证,他笑笑说这当然是夸张了,但是野生熊猫爬山速度确实人无可匹敌。
“要怎么才能看见熊猫呢?”
“除了在出没地点碰运气,没啥办法,你又跑不过又追不上。”
潘文石教授在《继续生存的机会》一书中提到,卧龙保护区圈养大熊猫每日进食竹茎竹叶量平均只有3.1千克,相比之下1987年捕捉到的一只野生大熊猫“杉杉”在放归前短暂的饲养期内,平均每天进食的竹笋是这个数字的17倍!哪怕以1/3的比例将竹笋折算为竹茎叶,这也悬殊得可怕了。
究其原因,圈养大熊猫几乎总是能得到精饲料投喂,往往有大米、白糖、牛奶、鸡蛋乃至肉类,这些东西和竹子的营养含量天壤之别。野生熊猫每天要花费10小时以上、爬几千米到十几千米的山才能获取的营养,圈养熊猫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二者表现出的行为不可能一样。
类似地,野生熊猫两年繁殖一胎,毫无问题地生存了数百万年;圈养熊猫脱离天然环境导致繁殖出了障碍,反而连累野外种群得到了“性冷淡”之名。
人工繁育熊猫很有价值,不但让所有人都能见到萌物,也大大增进了我们对熊猫解剖和生理的了解。但是熊猫是演化的产物,将它从它所诞生的环境中剥离,就失去了它的生态意义。某种意义上,我们正在见证一个新物种的诞生——家熊猫;它正在被人驯化,正在改变自己的行为和基因,如果这样的趋势持续下去,终有一天它会和野生熊猫分道扬镳。
而野生的熊猫将始终生活在川陕甘的竹林间,伴随着斑羚、箭竹、蜜蜂和蟾蜍,直到灭绝的那一天为止。
在王朗,我第一次见到了野生熊猫的粪便。新鲜熊猫粪便是淡黄绿色的,许多几厘米的长条堆在一起,看起来就像被砍成小段的竹子一样——事实上也差不多。作为食肉目的成员,熊猫肠道特征原本不适合消化竹子这样纤维高营养低的食物,但它依靠大量进食解决了这个问题。熊猫吃下的竹子并不完全咀嚼,排出的成段竹茎形状和长短几乎不变,只提取其中最容易吸收的那部分营养。
也是在那一瞬间,我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死胡同”是一个多么荒谬的概念。熊猫在食性上几乎掉转了一百八十度,成为整个食肉目里唯一一个天生素食的成员,所花的无非几百万年演化时间;如果没有人类砍伐森林、开垦农田、竞争栖息地,它至今还会活得很好。(在秦岭南麓,农业生产上限在海拔1350米,熊猫分布的下限也是1350米,这并不是巧合。)
演化生物学家斯蒂芬·古尔德说,熊猫的身上展现了“过往历史对不完美现实的奇异掌控”。它的身上带着太多过去的食肉特征,它的全部生活方式都是对这些特征的妥协。但是,它活下来了,而它同时代的许多动物却没有;它虽没有食草的肠道和菌群,但它赢得了时间。它是一个矛盾的奇迹。
如果再给它几百万年时间,它也许也能获得食草动物那样的完整消化系统;再给几百万年,它也许能诞生一个全新的庞大类群;再给几千万年,其中甚至可能出现智慧生命。的确,每一步的概率都很低;但是生命演化到今天三十八亿年,哪一步不是这样走过来的呢?如果我们回到六千五百万年前,谁能预料到那些在恐龙阴影下逃窜的小小动物将成为今天的我们呢?
研究者猜测我们之所以喜欢熊猫,是它圆滚滚的幼态特征让我们联想到人类婴儿。但是我想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我们都同样受困于自己的过往历史,而我们也同样在挣扎着活下来。熊猫正在从肉食向素食转移,而我们则在从自然向文明转移;我们的躯体和心智基本还在20万年前的非洲草原上,可却要面临现代的人口密度、现代的技术和现代的社会结构。熊猫最最大的威胁是人,我们也一样。
有人说熊猫注定要灭绝,说熊猫是演化的死胡同,说一切人类努力都是徒劳;恰恰相反,我想。熊猫是我们的底线。它所面临的问题,本质上也是我们的问题;探索它的命运,也是探索我们的命运。它的身边依然有千千万万的物种需要关注;但如果我们连熊猫都无法拯救,那么我们将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