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即清宣统二年启用的香港“东华痘局”拱门。来源:Wikimedia
撰文 | 方益昉
责编 | 叶子、李晓明
十三行与痘局
1796年,英国医生发明接种牛痘,预防天花,即至少两千年也没搞定的大麻子脸。据称比中国古老的“人痘法”更有效、更安全。几年后,牛痘疫苗和接种技术登上远洋货船,作为尖端商品出口中国。此后的中国天花防疫史料,医学先驱伍连德(Wu Lien-teh)博士1926年就叙述过了。近年,台湾科学史家黄一农院士,依据东印度公司原始档案,再次证实。
比较起来,当年天花疫苗的产品档次与临床理念,与如今肿瘤医治中的免疫细胞法,在技术的前卫性与疗效的不稳定性上,位居一个层面。已知最早携带疫苗来华的,是皮尔逊医生(Alexander Pearson)。1802年,他登陆澳门,启动牛痘接种。但关键细节有待改进,且种且摸索,比如人员培训、牛痘来源、痘种保存和接种技巧,没有临床指南。
3年后,广州十三行商注意到了皮尔逊散发的种痘广告和简介,开始发掘潜伏在“牛痘”上的创新机遇。这批嗅觉灵敏、头脑精明的粤商,与如今升级换代后的莆田系医疗集团处境相似,即刚挣了第一桶金,想着再上个台阶。重要区别在于,十三行商判断,“抗麻”产品和接种服务不仅带来利润,还可以兼顾积善修行。其实,牛痘算不上最早进入中国的西医新产品。
康熙年间,每当康熙爷的龙体打起摆子,冷热顽疾如山倒,皇上惟有熬一熬,硬抗着挨过疟原虫发作。某日,传教士上贡“抗疟”新品金鸡纳霜,但从太医到大臣,都不敢做主喂饲龙体。大麻脸皇上毕竟对西学致用有主见,斗胆服药后居然康复起来。金鸡纳霜造福华夏冷热,要在牛痘登陆之后半个世纪,方才进入寻常百姓家。白白耽搁的200年间,金鸡纳霜最多只是帝国上层的赏赐品,解决民间生死疾苦,皇上是靠不住的。
这一次,牛痘进入中国的起点、路径与模式,完全不同于金鸡纳霜。“抗麻脸”新品从唯一开放的广州登陆,符合十三行自贸区的流通规定。有识之士熟知相关法律事务,去道台衙门登记赋税,回行商栈房升匾开张。接下来的新产品、新技术与古老社会融合,就是市场的法则和商人的本事了,民间智慧足以拥抱先进。十三行集资创新的牛痘接种善局,比耶鲁大学伯驾医学博士首次引进现代医学,设立博济医局,提前了30多年。
痘局一定程度上接近现代医疗机构,起码可算卫生站。其雇用的痘师接种员,需要具备英商馆工作经验,即外资企业履历。首批参加皮尔逊医生培训的,好比黄埔一期赤脚医生,要求掌握皮肤清洁、刀具卫生、痘症护理和疫苗处置等手艺。广州地区民众,有钱的花一块洋银,可享受上门服务;贫困的捐赠痘孢脓汁,也可免费接种。前者是纯商业营利的,后者付出身体代价,交换种痘服务。因为当时普遍担心,捐痘会大伤元气。
我的童年,在上海弄堂里度过。夏天乘凉的时候,有调皮的大男孩显摆胳膊腿上的牛痘接种疤痕,个头越大,自我感觉越男子汉。说实话,孩子的把戏有点道理,自身免疫功能强壮者,种痘反应强烈,脓孢肿大。痘师专挑此类富含优质再生牛痘的脓汁,截流保存,用以下一位接种对象的疫苗。商人们最现实,牛痘大规模接种,依赖进口不现实,200年前无冷链,细胞培养靠人体!
基于人体交叉污染愈演愈烈,从母乳到血清,现代医学将类似的便利手段全部摒弃。
著名痘师
1817年,编撰《引痘略》的痘师邱熺,即西方人笔下的A.Hequa或Dr.Longhead,算皮尔逊一期大牛。他善于摸索中国式麻风病预防的市场服务模式,重点改良疫苗的留种、扩增与保存。尽管,皮尔逊的小册子种痘简介传世已经10多年,但并未阻碍邱熺与先进夷技较量的勇气,最终自成一派,成为著名痘师。
其实,在推进牛痘的社会效益与市场保障进程中,邱熺面临的社会政商、技术、疗效质疑,一点也不比莆田系等民营医疗机构少,他统筹打点种痘之外的心思,一样繁杂且焦虑。比如:各地衙门不时装疯卖傻,官吏们无非要点小实惠。
史实是,未来一个世纪,牛痘接种这档子买卖或称事业,居然在无需政府调控、没有卫计委监管、不依托传统中医的局面下,真的逐渐营造起来。仰仗传统的商业德行和邱系的技术标准,痘局、痘师哪怕看在饭碗的份上,也懂得自律规范,不敢造假犯次,逾越雷池。邱禧种痘“抗麻”造福华夏的这段生意,被冠以邱氏“世业”。
照理说,好不容易熬过血淋淋的原始资本积累阶段,新一代莆田系已经拥有几百家医院和公司,规模远远超出晚清邱氏“世业”,而且存世接近30余年,应该赢回相应的社会尊严。但是,现代医学与医政管理下的所谓莆田系四大家族,至今给人土豪黑道外加骗人把戏的老军医印象。表面上,莆田系有声势浩大的莆田(中国)健康产业总会。
魏则西走后,中国非公立医疗机构协会发布官方声明,试图挽回社会对民营医疗体系的全面质疑局面,最大限度减少公共危机恶果,避免整个鱼池遭遇毁灭性打击,毕竟,中国人口与市场,光靠非盈利性医疗机构难以独挡支撑,总体遭殃的还是普通底层生灵。但此类呼声效果甚微。回过头再说,当年另一位值得关注的痘师叫黄春甫,他的种痘时代距离十三行商,已过了半个世纪。
1861年, 其入门师傅雒魏林(William Lockhart)医学博士出版《在华行医传教二十年》(The medical missionary in China : a narrative of twenty years' experience)记载:我的手下有一个至今依然服务在上海医院的年轻人,他学习了很多内外科知识。我离开后,黄医生接管医院,依然能胜任各项工作。
在这里,他学习了常规的治疗方法和手术技术,他能非常出色漂亮地完成各种小手术,并且能对于各种常见病进行处方治疗。
仁济医院就职的黄春甫,通常被算成沪上最早的本土西医。黄春甫的医术虽获师傅信赖,但后人据此以为黄春甫获得全面西医真传,那就大错特错了。仁济医院所处的外滩麦家圈范围,主要用做沪上传教布道中心,时任西医仅处于宗教侍女地位,为教会吸引信徒、积聚财富计,专项设立。雒魏林推广牛痘接种,虽说提供实用医疗服务,但广招上帝信徒,才是所有传教士医生的原动力。
自邱禧以降,半个世纪来全国痘师无数,后人对黄医生工作知之甚详,得益于晚清沪上文人王韬的文字记录。《蘅华馆日记》提及当时知识界对种痘的代表性看法,起先觉得“牛痘之法,固不足信”。经黄春甫耐心解释:“以人痘浆种者后必再出,用牛痘浆者必无妨害。近年中国渐行此法,虽祁寒盛暑多可种,但浆不可过十日,过十日则力薄不效。”细胞学原理掌握相当到位。
王韬接受西方新奇事物早,而且消化迅速,形成中国化观点。他身处夷场,居然大胆为内陆的太平天国上书政见。他作为近代中国最早的外访学者,远赴欧洲文化交流。他的余生消耗在香港,为最先进的报刊传媒用功发光。
黄春甫的种痘手法极为娴熟:“用最薄、犀利小刀割开前臂外皮,将痘浆点入,须令自干,且不可擦去。三四日后,即于所割出起泡发浆,并不延及他处。经数日即结痂脱落。小儿并无所苦,嬉笑如常。并不避风忌口,真良法也。”
值得肯定的是,作为传教士雒魏林的出色助理,黄春甫得心应手的本职技艺,事实上确实大大帮助本地民众,预防了天花。无论宗教传播还是原始报刊传媒,文化的介入在华夏传染病阻断过程中,起到了与传统中医、经典西医不同的重要作用。
价值底蕴
现在看来,牛痘入华,接种百年,肯定算不上纯粹的医学事件,更接近商业文化和社会管理事件。商家介入健康推进,固守商业伦理逻辑,人文襄助技术传播,则更是后期重磅推手。
20世纪初,痘师已退出沿海地区,西医建制化也已挺进中国半个世纪,现代医疗机构全面接手了牛痘接种等烈性传染病管理。
从目前保留的资料举例来看,1937年国立上海医学院出面主办全国麻风病会议,与会药商大张旗鼓正面赞助,商业与医学结盟的百年好合形象,并不像当下宣传的那般肮脏龌龊,见不得光明。而如今,学界、商界和政界忙于应付新常态下的医、患危机,恐怕从未静下心来,自审、反省医学生态中,被忽视和误读的价值底蕴。
时至今日,新一代疫苗中国化进程中博弈愈演愈烈,以预防宫颈癌、龟头癌等生殖系统恶性肿瘤的人乳头瘤病毒(HPV)疫苗为例,我国花样少女少男,目前只能远赴境外,高价接种,以免耽误11岁上下的最佳免疫生理周期。这项十年前开始造福海外下一代的医学成果,我国药政开闸信号依然音讯杳无。西方古典的希氏医学誓言或者华夏仁心仁术医学传统,不仅是规范医生执业人群的,更是要求医学相关所有方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