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该是泰国湄旺平凡的一天。但是,在这片紧邻旅游中心清迈的小小乡村的一个大象营里,大象管理员,或者说象夫们的心情却十分紧张。宋哉(Somjai),一头五吨重、牙齿一米长的巨兽,正陷入狂躁(musth)之中——这样的场合下它的睾丸酮水平和攻击行为都会大幅增加。
象夫们意识到宋哉攻击性太强,不宜载客,但是他们说象营主无视了他们的警告,而且还为它配备了一名陌生的象夫,他叫畿。为了让老板满意,他同意驾驭这头大象。旅游巴士来了,这一天如平常一样开始。急切的度假者接踵而至,有些人还带着自拍杆。他们两三人一组,爬上固定在象背上的金属椅子。大象被锁链连在一起,就像一辆有生命的火车,沿着环绕象营那条被走过千百遍的小路,走进丛林,走向河边。
报道称,宋哉就是在这时候发狂的。它把畿推倒在地,用象牙刺穿了他的脖子和肩部,然后把他踩在脚下。随后,它驮着三个中国游客跑进丛林,那是一家三口,一对父母带着一个孩子,仍然被固定在象背上的座椅里。畿躺在地上血流不止,其他象夫追回了宋哉,设法把它和吓坏了的游客毫发无伤地带回了象营。但畿最终不治身亡,留下没有经济来源的绝望的妻子和两个幼小的孩子。
第二天,骑象活动仍然照常进行。附近一个生态度假村的志愿者目击了事件过程及其后续,他们称,旅游公司和象营所有者都没有受到任何刑事指控。其他的象夫也并没有得到休假来哀悼畿,甚至无法出席工友的佛教葬礼。这场葬礼甚至还被一群拿着相机的游客打断了。
在东南亚,象夫意外死亡并不罕见。在泰国,仅仅在三月,大象就至少杀死了四个象夫。最近,《缅甸民主之声》记者孔巴达(Khon Bathar)调查了泰国北部的几个象营,他指出,很多这样的死亡事件完全没有得到报道,因此很难说每年到底会发生多少例。
大多数象夫的死亡并没有得到国际媒体的重视,但是去年八月,畿的遭遇占据了许多媒体的头条,也许是因为这件事情的悲惨性质,并且目击游客数量众多。
但是,公众的反应,包括许多西方人的反应,却显示出一种令人不安的趋势。“大象得一分!”这是《每日邮报》关于畿的死亡的报道下面最受欢迎的评论。另一条评论说:“我见过他们虐待这些动物的方式,他死得活该。”第三条评论是:“我希望所有的大象都去把象夫干掉!他们是反社会虐待狂!”在这篇文章下面的总计340条评论中,仅仅三条对畿表示了同情,并且全部被其他的评论者踩了下去。大多数人都认为象夫罪有应得。
著名的亚洲象专家理查德·莱尔(Richard Lair)曾在泰国研究亚洲象长达35年,他说,在亚洲传统社会中,象夫曾经享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但是现代化带来了冲击性的变化。在提交给联合国粮农组织的报告中,莱尔指出:“今天,象夫无法从主流社会中得到尊重或欣赏,这种处境和大象截然不同。在经济方面,几乎所有的象夫都属于弱势群体,许多人受到残酷的剥削。
在社会地位方面,亚洲社会在观念上对大象极其尊重,但是对象夫几乎视而不见。”
今天,泰国的许多象夫都是来自邻国缅甸的少数族裔。六十多年来,缅甸一直处在内战战火中。逃到泰国的难民却被规定只能留在收容所,不允许从事有偿工作。因此,许多人做出了违法却又普遍的决定,那就是离开收容所,寻找一些泰国公民不愿意从事的工作。象夫就是这些工作之一。
这些年轻人,往往只是青少年,是挡在每头重达三到五吨的野生动物和每年与它们接触的上千外国游客间之间唯一的屏障。尽管如此,象夫仍然被认为是一个低技术含量、低收入、低社会地位的职业。这个职业也没有培训标准。
觉和我在泰国北部采访的其他象夫都表示,他们每天要工作长达14小时,一周七天,全年无休。一些人报告说,他们的月薪只有3000到5000泰铢(约合85到142美元)。人权观察在2010年的一份报告中指出:“从来到泰国的那一刻起,许多难民只是从一个恶劣而危险的环境逃到了另一个同样糟糕的环境,甚至更糟。移民劳工被雇主牢牢控制,他们的权利还可能受到政府当局的侵犯。”
莱尔说,像觉的老板那样的象营主通常可以分为两种:传统型和“暴发户”型。他指出,传统象营主几代人都从事这一行,因此“对大象非常了解,大多数人对它们很好,这通常是因为受到根深蒂固的文化影响”。然而,今天常见的象营主都与此截然不同。莱尔在提交给联合国的报告中写道:“(他们)大多数都是通过房地产、伐木、碾米厂等积累财富的商人,暴发户们用他们眼中的一点小钱就能买到大象。
这些新的象营主有时只顾牟利,有时是因为好心办了坏事,几乎总是会给大象带来更多的麻烦,因为没有经验的象营主无论出发点有多好,都缺乏有效监督雇来的象夫的能力。”
觉没有合法身份,这种情况在象夫和这一带的其他移民劳工当中并不罕见。这意味着如果他在工作中受伤甚至丧命,雇主对他都没有法律责任。觉说:“我对老板非常不满。如果我们在工作中受伤,甚至得了脑震荡,他都不会让我们去医院。
”面对这些指控,当地的象营主都矢口否认参与了这些违法行为,包括雇佣非法入境工人和支付他们低于最低工资规定的薪资。然而,这些年轻人仍然觉得自己成了一种消耗品。“如果大象杀死了一个缅甸象夫,象营主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如果我死了,老板不会给我的家庭作出赔偿,就跟死了一只鸡或者一条狗一样。”说到这里,觉哭了起来。
今天,象夫们处于一种两难的境地。游客认为锁链和象钩等传统工具本质上是不道德的,但是他们仍然希望和大象亲密接触。一个象夫解释说:“我用象钩是因为有些大象没法徒手控制。人类太弱小了。大象容易受惊,一旦受到惊吓就可能杀人,非常危险。”
斯坦福大学共情和利他主义研究和教育中心的学科主任爱玛•斯帕拉(Emma Seppala)说:“人们对这些象夫知之甚少。我们常常看到他们殴打大象,并且用锁链拴着它们。但是,如果我们能够理解他们的生计多么艰难,明白他们和大象一样过着被虐待、被囚禁的生活,那么人们的同情心或许也会扩展到象夫身上。”
由于栖息地不断被开发破坏,亚洲象已经极度濒危。东南亚地区的森林破坏率达到历史新高,野生大象曾经栖息的热带雨林大多已经被毁。仅在过去的三代中,野生种群就已经减少了至少50%。当地的环保主义者估计,泰国目前仅有大约6000头亚洲象,其中大约一半被圈养。一个简单的事实是,泰国目前根本没有足够的栖息地来让这些被圈养的大象回归自然。
目前,泰国对于野生大象来说唯一安全的区域是国家公园,由配备武器的守卫看守。但尽管如此,他们仍然不能完全阻止偷猎者,也无法防止大象跑到附近的居民区,毁坏农作物,或者和人类发生激烈冲突。享誉世界的动物行为学家弗兰斯•德•瓦尔(Frans de Waal)指出:“我们不能假装圈养大象属于野外,或者应该回到野外。野外几乎已经不存在了。”
泰国圈养大象的历史悠久而复杂。大象被视为文化的象征,在泰国的艺术和宗教中占据重要地位,而且几百年来一直在交通、战争和伐木中为人类提供辅助。莱尔说:“长期以来,大象都在泰国文化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然而,由于交通的现代化和1989年的伐木禁令,如今旅游业成了“泰国唯一可行、合法的让大象工作的方式。大象无法参与其他的工作。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旅游业是它们的救星。”
然而在西方国家中,有时会出现一种趋势,就是将复杂的局势归结为道德问题的两个极端。这是有误导性的。由PETA和世界动物保护协会(WAP)这样的动物权利保护组织牵头的各项运动都在号召跨国旅游公司和游客,要求他们立即集体抵制骑象活动,这些运动在社交媒体上得到了大量用户的响应。普罗尼克认为,这些号召抵制骑象的活动“问题极大”,因为它并没有为大象或象营主提供替代方案。每一桩大象贸易都在造成破坏。
PETA和WAP煽动支持者的方式,就是反复传播那么两三个没有日期的视频,展示不明身份的亚洲男人残暴地殴打大象,视频拍摄日期不详。莱尔断言,这些素材尽管让观众感到痛苦,但它们展示的是最恶劣的少数人的行为,而不是普遍现象。他说,虐待确实会发生,忽略或照顾不当更加常见,这些都是问题;但如果说所有的圈养大象都备受折磨,那就“完全有悖事实”。
相反,许多象夫沿袭了几个世纪以来的传统,和大象建立了深厚的情谊,甚至维系终生。泰国著名大象兽医比差•蓬古姆(Preecha Phaungkum)在接受泰国杂志《纪实》(Sarakadee)采访时指出:“没有经验的象夫会用暴力惩罚大象,使大象感到恐惧,从而强迫它们服从命令。但是最好的象夫不仅会爱大象,还会和大象建立起双向的尊重。”
尽管和我交谈过的科学家和环保主义者都对骑象的伦理道德表现出复杂的感情,但是他们一致认为,目前有许多有关骑象的不实信息在广泛传播。美国非营利组织亚洲象支持机构主席琳达•莱夫施耐德(Linda Reifschneider)说:“抛弃好的科学而诉诸狂热是一种耻辱,但狂热确实能带来大量的收入。”
清迈大学大象研究和教育示范中心的主任乍德触德•提达拉姆(Chatchote Thitaram)也是一名兽医,他担心随意制定规范(比如禁止骑象)将会掩盖与大象福利关系更为密切的问题,比如合理营养、合格的医疗保障、干净的饮用水、适当的荫蔽,以及充足的、不被游客打扰的休息时间。生物医学中心最近发表的一篇研究报告建议大象每天工作的时间不要多于六小时。
许多更先进的象营已经采取措施,比如一次只允许一人骑象;抛弃座椅,让人直接骑在大象背上(这些座椅不仅沉重,如果过度使用还有可能磨损大象的皮肤);缩短大象(以及象夫)每天工作的时间;让大象和骑象者之间进行更舒适、更亲密的互动。
在泰国,许多盈利性的“庇护所”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金钱,试图将自己的形象和其他的象营区分开来。他们大肆传播WAP和PETA使用的那种血腥录像,并声称自己是唯一不会虐待大象的机构。
他们禁止游客骑象,拒绝使用传统的驭象工具,让大象处于与动物园相似的“放养”环境,但允许游客进去给大象喂食、洗澡,以及和大象一同散步。虽然这些吸引游客的手段符合西方对善待动物的观念,并因此得到了可观的收入,但科学家和环保主义者对其安全性却深表担忧。
提达拉姆说:“没有锁链就意味着对大象失去控制。
”他指出,通过抛弃看起来很残忍的象钩和其他限制措施,这些所谓的庇护所迎合了游客和活动组织的口味,然而不做任何应急预案就让人和大象密切接触是非常危险的,这已经导致了不止一个象夫的死亡。普罗尼克补充说,放养对大象来说也可能有危险。他指出:“野生大象生活在以血缘关系为基础、以雌性为中心的家族部落中,成员之间关系密切。将圈养大象放进随意组建的、没有血缘关系的部落非常困难,而且常常会让它们处于过度压力之中。
”
环保主义者指出,除了动物福利问题之外,一些组织为了保护而购买大象,却陷入了和许多传统象营一样的供求关系中。他们填满了大象贩子的钱包,使其能购买更多的大象,然后高价卖给救助者。金三角亚洲象基金会大象和保护活动负责人约翰•罗伯茨(John Roberts)指出:“每一起大象贸易都在对保护造成破坏,因为它很可能让另一头大象离开了野生环境。”
在泰国清莱,罗伯茨在安纳塔拉金三角象营(GTAEF)里建立了自己的大象旅游业模型,试图找到最切实可行的方式,兼顾圈养大象福利和野生大象的保护。象营不再通过购买来营救大象,而是从象夫那里租来大象,并雇用象夫在现场提供无座椅骑象。GTAEF严格禁止大象繁育,并采用“目标练习法”,这是一种基于正强化的训练方法,科学家希望它最终能够完全取代训练大象的传统方式。
2015年6月,约40位来自不同国家的大象专家、兽医、研究人员和动物保护者集合起来,创办了ASEAN圈养大象工作小组。针对大象旅游业改革和规范的迫切需求,小组发表了一份声明,提出了一系列可行的改善目标。他们的提议包括建立正式的大象管理系统,防止非法捕捉和贸易,以及为象营建立认证体系,以保证大象和象夫都能得到恰当的照顾和训练。罗伯茨也是小组成员之一。他说:“我认为彻底消除骑象的需求是不可能实现的。
虽然反骑象活动家掌控了舆论,但在泰国,骑象已经将成为一笔空前巨大的产业。”仅仅在去年,湄王的象营数量就翻了三倍,以满足中国游客日益增长的需求。自从2011年以来,泰国的中国游客数量已经增长了263%。因此科学家强调,应当认清现状,采用不甚完美但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让每个人都能参与其中。
普罗尼克说:“通过和象夫合作,改善他们对待大象的方式,并且认识到他们自己的生活多么艰辛,我们就能在整体上改善圈养大象的处境。批判一种不属于你的文化无益于它的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