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富春先生今年70岁了。每次在我的脑海浮现,他总是一套标志性的西便装,挎包吊在一个肩膀上,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不紧不慢地走在薄扶林道上。倘使你叫住他,他便会回头,给你一片烂漫的笑容,和暖得像冬日里下午的阳光。
要给富春先生写一点东西的想法,始于许多年前我在港大工作的时候,每逢师母回乡探亲,先生便欣欣然自嘲为老“光棍”,物理系自然不乏小光棍,比如我。于是大小“光棍”们总在一起吃饭、喝酒。至酣处,富春先生便会讲起他的各种传奇,比如他在马里兰做博后的时候,一时兴起操起电脑刷刷刷写了一段程序,严格对角化得到了5个电子的分数量子霍尔效应基态,居然一次通过编译并得到正确结果。
虽说跟首晟一时瑜亮,但年龄却比他大了十六七岁。富春先生每每谈到此处便心有不甘,说自己如果算“学术年龄”(即博士毕业算“出生”)仅相当于50来岁的人,也就是现在老谢、恩哥他们这辈人。耽误了富春先生十年光阴的是文革,文革前夕他从复旦大学物理系毕业,当时国家号召去边疆,富春先生以为带“州”的地方总不会太差,就报名去了贵州的铜矿,于是一别经年,当年的小鲜肉被生生熬成了大叔。
在贵州小铜矿的十年经历,即磨练了他的性格,也带给他一位美丽贤惠的师母。78年恢复高考后,富春先生成功考取了物理所的研究生,从此便苦尽甘来,以人生赢家的姿势开启了通往科学巅峰的道路。
到中科院物理所后的第二年,富春先生受到李蔭远先生的推荐,去美国佛吉尼亚理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在贵州的山中压抑许久的创造力,得到了彻底的爆发。富春先生仅用了两年就完成了统计物理方面的博士论文,剩下的一年时间,他进入了当时方兴未艾的凝聚态物理领域。富春在凝聚态物理中的第一个工作就出手不凡,重费米子领域内大名鼎鼎的“Large N expansion”,这也是他跟李定国先生合作的第一篇文章。
“Zhang-Rice Singlet”真正使得富春先生扬名天下的工作,是高温超导领域内妇孺皆知的“Zhang-Rice Singlet”和“renormalised mean field theory”。他们在文章里提出的这个复合粒子很快就得到了实验的证实,从此被后人称为“Zhang-Rice单态”。
这个单态其实在物理上跟重费米子物理中的Kondo单态是一回事,如果没有此前在重费米子体系中获得的宝贵经验,富春先生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解决这一重要的问题。
富春先生的理论工作,从早期的大N展开、“Zhang-Rice单态”,到近期关于赝能隙的唯像理论YRZ模型,始终如一地坚持一种风格,即简洁、质朴,直奔主题,没有复杂的技巧展示,却总能直指人心,把最重要的信息以易于接受的方式表述出来。这种风格就像是靖哥哥的降龙十八掌,虽然简单,却能招招致命,仰仗的是雄浑的内力,也就是对物理过程的深刻理解。
从ETH做完博士后以后,凭着在高温超导理论领域的出色工作,富春先生很快在美国辛辛那提大学物理系找到了教职,那时他已经是四十好几了。2004年,富春先生接受了香港大学物理系的邀请,欣然来到港大任教,在短短的十年时间里他跟同事们一起把港大物理系的水平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于此同时,他在港大的十年,也对国内物理学界新锐力量的成长,起到了重要的提携作用,年轻一代中,除了我以外,还有浙大的周毅,复旦的陈焱,南科大的陈伟强、叶飞,华科的高锦华等,都是从富春先生的组里走出来的。先生今年七十整了,依旧活跃在凝聚态理论研究的最前沿,他这杆物理学界的“老炮儿”,虽然年代久远,却依然能不时打出漂亮的“响炮”,让人赞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