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辑思维的罗振宇老师在新年的时候搞了一个跨年讲座。我也是凑巧碰上，打开学习一下，正好听到了我熟悉的东西：演化。更准确的说，罗老师是把资本比作雄性，创业者比作雌性，拿演化生物学的逻辑来套。于是得出了如下结论：“资本和雄性一样，都会打造‘后宫’”、“资本和雄性一样，越来越美丽”、“资本和创业者，雌雄同体最强大”，诸如此类。
抱歉罗老师，我是晚辈，但这事儿我今晚有空得说一下，您这个逻辑是不太对的——但是在说之前，我要先讲一个故事。那是在20世纪70年代。那时候整个演化生物学界，都被一个丑闻——一个关于性的丑闻——搅得天翻地覆。“为什么会有性？”当然，对一个具体的人来说，性是为了生育、快感、交流或者别的什么目的。但演化生物学家问得更深一层：为什么生育需要性？明明一个个体就能完成的任务，为啥非要俩？
很多动物都可以进行无性繁殖的，女人看起来完全足够了，要男人作甚？要分男女作甚？那个时候，几乎所有的演化生物学家都投身于这个问题。其中有一位最伟大的生物学家，叫乔治·威廉姆斯（他还有一把同样伟大的大胡子）。他提出了一个非常强有力的观点，叫做“彩票原理”，用来解释性的意义。这个原理说，性的本质是什么？是基因的交换，是令后代和你不同。的确，假如环境十分稳定，那么你就老老实实过去干什么将来还干什么吧。
但假如环境要变呢？你也跟着变吧。但假如你不知道环境要怎么变呢？显而易见的办法是，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要多变，要各种变。如果环境真的开始动荡了，你有一万个平庸的后代也没有用，但哪怕你有9999个垃圾后代，只要有一个精英，你的基因就不愁了。这就像是买彩票——显然买一万张号码相同的彩票，不如买一万张号码全都不一样的彩票。这是一个非常天才、非常有道理的想法，而且看起来就能延伸到许多领域。
买彩票显然是适用的吧，投资看起来也适用呀，这简直是自然界教给人类的至高智慧，无往而不利啊！唯一的问题是，它是错的。传说有一个中世纪的国王手下有一批学者，国王经常听他们讨论问题。有一天，学者们开始争辩，为什么把一条金鱼丢进装了半缸水的鱼缸之后，鱼缸的重量不会变？他们迅速分裂成两大门派，旗下还有诸多小派别，争执不休。
国王听了很久终于厌烦了，于是命令卫兵找了一个鱼缸放在秤上，装了半缸水再丢了金鱼进去——结果，重量变了。正好增加了一条金鱼的重量，不多，也不少。公正地说，70年代的演化生物学家们没有这个寓言里的学者那么傻，他们知道彩票原理其实是有局限性的，并没有把它当宇宙真理来接受。但是，还是等到多年之后，生物学家格雷汉姆·贝尔才真的到野外去实地测试了这个想法。
他想，按照彩票原理的预言，高纬度、高海拔的地区，环境恶劣多变，这里的生物应该多买不同的彩票，也就是多多进行有性生殖；低纬度低海拔的稳定地区，性就不那么多。结果，恰好相反。性在低海拔的生物多，高海拔的少。海水里多，淡水里少。大生物多，小生物少。整个把彩票理论所预测的颠倒了过来，于是这个理论也就轰然垮台。听起来再有道理，不符合事实也是毫无用途的。
据说斯宾塞曾说，一个美丽的理论被一个丑陋的事实杀死，就叫一个悲剧。但其实这里还不算真的悲剧，因为错误的理论还没来得及造成后果。如果贝尔或其他的生物学家从未发现这个“丑陋”的事实，如果这个“美丽”的理论被人们应用在生态学甚至搬到社会领域，那造成的后果，才是真正的悲剧呢。把自然现象和社会经济现象类比，早就不是什么新鲜话题了。达尔文本人就从马尔萨斯那里得到了巨大的启发。
事实上，几乎肯定有人在从自然中获得灵感之后取得了成功。但是，你从自然界中得到的灵感可能是错的，而把灵感搬运到社会里也可能是错的。罗老师在讲座里说，“资本和创业者，雌雄同体最强大”。自然界中确实有雌雄同体的生物，可是整体趋势却似乎是相反的，简单生命倾向于雌雄同体，越复杂的生命越可能雌雄异体。当然啦，理论上雌雄同体好像全面发展十分强大，但理论上雌雄分开进行分工也更加高效呢。理论成千上万，最后谁赢？
事实看来，如果你作为生物真的要“做大”，雌雄异体好像才是更好的选择。罗老师在讲座里又说，“资本和雄性一样，都会打造‘后宫’”。的确，雄性提供精子所需的成本很少。的确，有些雄性会打造后宫。但是自然界里的雌雄关系何其多样，岂是后宫二字所能概括的！
有雌雄一夫一妻配对的，有一夫一妻家庭但附带婚外偷情的，有从一而终的，有每年换新的，有完全乱交根本没有稳定搭配的，甚至还有一雌多雄反后宫的，有雄性带孩子雌性跑路的……精子成本低这样简单底层的规则，哪里能概括生物圈的万千可能！假如到了人类社会里反而只剩下一种最简单最无聊的场景，那才奇怪呢。罗老师在讲座里还说，“资本和雄性一样，越来越美丽”。这个论述的距离就更远了。
我们都熟悉雄性十分华丽、雌性黯淡的孔雀，但是如此夸张的趋势在生物界是少数，很多生物雌雄不同但是并不会这么显眼的差异，还有很多生物雌雄外观看起来几乎一样，当然更有雌性比雄性好看的例子。雄性一路向好看狂奔，是在特定环境下才会产生的少数派案例，何况这狂奔也不是没有尽头。当然最重要的是，之所以有些动物的雄性会非常美，那是因为美就是这些动物里雌性择偶的头号指标啊！
资本的世界再怎么变，难道能抛弃业绩市场和利润，只看个人形象吗？孔雀：怪我咯？而哪怕这一切在生物上都是对的，也并不能自动搬运到社会领域中。自然界里赤道的生物多样性和生产力远远超过温带，温带又远超两极，这是说诺基亚应该搬家到印度尼西亚吗？自然界里演化前进的方式是靠自然选择和生殖，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标准，这是说霍金残废的那一天就该死、牛顿没有孩子所以对世界毫无贡献吗？
自然界里至少25%的生物是寄生的，所以人类经济体系里也该有四分之一的公司寄生在别的公司上吗？当然，罗老师所讲的，在社会经济里不一定是错的——也许资本就是会和创业者抱团，就是会积累后宫，就是会越来越美。但如果这些成立，那么它们也不是因为“进化论”而成立的，不能因为它们和自然界中的两性类比。这样推论，正好是违反逻辑思维的。
但更重要的，人类世界原本应当比自然更加自由，更加多样，毕竟我们掌握了文化，我们能脱离自然选择的限制。从自然中学习灵感当然是好事，但若是只裁取一个横截面就当做真理，还反过来放到社会里指导人的行为，这样恐怕是更加糟糕的事情吧。别说自然界了，仅仅人类的性行为就如此多样，不要断章取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