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下午6点,新婚的卡特里娜•范格鲁(Katrina van Grouw)下班回来。丈夫海恩人在厨房,伏在水槽前忙着,身后的炉子上,一个平底锅正咕嘟咕嘟冒着气。“嗯……蛎鹬。”卡特里娜笑着朝锅里看了一眼。海恩放下他手中正弄着的一只煮了一半的喜鹊,转过身来给妻子一吻。卡特里娜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头骨,走上楼去开始画画。
也许从后半部分你已经看出来了,范格鲁夫妇锅里煮的不是食物。
确实如此,那些是用于制作骨骼标本的鸟。而原因是为了妻子的书——写一本有关鸟类解剖的艺术图谱是卡特里娜长久以来的梦想。在皇家艺术学院(Royal College of Art)读书时,她便经常绘制各种奥杜邦风格的等身鸟类解剖图,获得自然历史插图硕士学位以后,但得益于她丰富的鸟类学知识以及作为环志师(编注:专门给鸟套脚环的人)的技术经验,卡特里娜进入在伦敦的英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工作。
后来,她遇见了未来的丈夫、在荷兰自然历史博物馆担任鸟类和哺乳动物馆馆长的海恩•范格鲁(Hein van Grouw)。
“我之所以和剥制师以及同在鸟类博物馆工作的海恩结婚,并不是因为这样他就能为我写书制备各种骨架,也不是为了利用他在欧洲养鸟人圈子中的丰富人脉来获取标本,”卡特里娜打趣说:“尽管我确实得到了不少帮助。”蜜月刚一结束,两人就忙不迭地架起锅灶炖煮起来。
不久后,一把亮锃锃的电锯到了,还有一系列漂亮的木底座,接着是清洗、漂白、衔接……一箱一箱不同处理阶段的骨头越堆越多。渐渐地,这些骨头开始有了鸟的雏形:一只昂首阔步的秃鼻乌鸦、一只张开双翅的凤头麦鸡,还有一整排看似变幻无穷的鸽子。
2012年底,卡特里娜绘图并撰文的《没有羽毛的鸟》(The Unfeathered Bird)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很难想象这本好评如潮的作品此前曾遭到多家出版社的拒绝。将鸟的羽毛褪去,插画师展现出了更迷人而丰富的内涵。
卡特里娜在前言中写道,本书力求将视觉之美与历史插图对细节的关注和最新的鸟类学知识结合一起,首次展现出许多种鸟在自然行为下的内在结构。
全书用385幅栩栩如生的插图展示了200多种鸟类的骨骼,为理解鸟类构造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凫水、捕鱼、啄木……卡特里娜描绘的每只鸟都摆出了日常活动中最具代表性的姿态,尽管只剩一副骨架,读者也依然能从中辨识出熟悉的身影。再加上没有术语、平易近人的解说文字,许多读者在评论此书时都表示,看褪去了羽毛的鸟反而看出更多、更深层的东西。
书中的全部插图都基于真实的鸟类骨架描绘而成,而这些骨架基本为海恩亲手所作。范格鲁在书的前言中特别强调:“在这里我必须向读者保证,在制作这本书的过程中没有任何鸟遭到伤害。我所用的全都是自然死亡的鸟,我是靠很多好心人在能找到这些鸟的地方将它们的尸体捡来送给我。此外我也求助于动物园、标本剥制师、养鸟人和博物馆。”
卡特里娜的下一本书《非自然选择》(Unnatural Selection)预计在2018年出版,作为对达尔文《动物和植物在家养下的变异》(Variation of Plants and Animals under Domestication)一书出版150周年的致意。就像达尔文的书一样,《非自然选择》用对驯化的宠物和家养禽畜的艺术化表现,形象地展示了人工选择对动物的演化和遗传造成的影响。
书中会包括各种犬及其形形色色的头骨,以及品种多得令人震惊的家鸽——达尔文曾说这些鸽子很容易就会被认为是不同的种类,而非一只野鸽的后代,其他还有各种兔、金丝雀、金鱼、猫、牛和猪。
在期待新书的同时,卡特里娜向果壳网讲述了更多写作背后的故事。果壳网:你们是如何制备鸟的骨架的呢?范格鲁:确实,我们不大的家被《没有羽毛的鸟》这本书弄得个底朝天。
你可以看到厨房里有煮着的锅子、屋子里到处都有正在死去的标本,臭味熏天、喧闹不宁可以说是非常确切的描述!我的丈夫海恩非常体贴,接过了所有制备骨骼的工作,让我有更多时间画画和写作。制备鸟类骨骼有很多种不同的方式,但他选择将大多数鸟类标本上的肉分几个阶段煮掉,同时尽可能保证肋骨的结构完好无损。
将相似的部分分开保存很重要,像左翼右翼、左脚右脚上体积很小的骨头,这样它们才不会混淆;此外还有用导线穿过颈部的椎骨,以确保它们以正确的顺序排列。有时候肋骨会脱落,这就意味着要多花好个小时费劲辛苦地将它们重新组装起来。与只有一段肋骨的哺乳动物不同,为了适应空中飞行的需要,鸟类的肋骨分成两段,分别与它们的脊柱和胸骨相连,因此要将鸟类的肋骨重新弄好是相当麻烦的过程。
最大的困难、同时也是最有趣的部分,当然是将骨骼重新组装成栩栩如生的姿态。我们希望展现代表一个物种典型行为的真实活动,而不是仅仅站在地上或立在枝头。对于想要真正了解鸟类的读者,最好熟悉它们在手里感觉,研究它们的姿态和以何种方式运动。我作为环志师和观鸟人的经验和海恩养鸟人的经验给我们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果壳网:你的丈夫海恩是鸟类博物馆的馆长,同时还是标本剥制师,他的职业听上去很特殊。
能谈一谈他平时的工作吗?范格鲁:其实我和我丈夫都是自学成才的标本剥制师,我们两人学习的过程都是在各自家里为自然历史博物馆准备标本。我们最终从事了同样的职业,甚至有了同一份工作。我们两人的故事非常浪漫,但结尾却有一点伤感。之前我在伦敦的自然历史博物馆担任鸟类馆的馆长,而海恩那时在他的家乡荷兰的自然历史博物馆担任鸟类和哺乳动物馆馆长。
我们的工作都包括为国家的科学藏品准备鸟类剥制标本,还有解答咨询、照顾藏品以及大量繁缛的文书工作。干这行并不像听起来那么光鲜亮丽!我们两人在一次会议上相遇,立刻坠入爱河。但当然了,我们两人都不愿意为在一起而放弃自己的事业,但我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可以同做一份工作的办法!我放弃了一半的工作时间,因此海恩不得不和其他众多申请人一起来争取这份职位。
结果可能很糟糕,但幸运的是他最终得到了这份工作,搬到英国,我们结了婚,一起在自然历史博物馆工作。遗憾的是,博物馆不允许我在空闲时间写书,而《没有羽毛的鸟》是我一生的梦想,因此我迫于无奈,伤心地选择离职。海恩接过了我全部的工作,让我们两人在经济上没有负担。但是,这仍然对我造成了很大伤害,纵使鸟类解剖是我们两人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我们极少谈起他的工作。
果壳网:你们收集了很多鸟类标本用来制作骨架,其中最难找到的是哪一种?一般人可能会认为得到孔雀的尸体挺不容易的。范格鲁:那只孔雀是一个农场的圈养鸟,而且年纪大了,因此很容易就得到了!海恩有很多朋友,他们在小型的私人动物园里养各种珍奇的鸟,任何死于自然原因的他们都送给我们。我们也认识很多朋友是剥制师,他们的冷藏库里有从动物园拿到的超级精美的尸体,这些动物也都是太老了死掉的,所以做成用于展示的标本。
这些年来,有很多朋友将他们发现的鸟寄给我,有的是在海滩找到的,有的是被汽车撞死的,还有被猫杀死的……我在处理这些自然死亡的鸟时总是非常小心,而且我在道义上反感那些买卖死鸟或杀鸟制作标本的行为。这是我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无论我有多么想画。我当时决心要在书里画一只丽色军舰鸟,可这个标本我一直没有得到。我请了好几位在热带岛屿工作的同事为我寻找死掉的丽色军舰鸟尸体,但他们始终没有找到。
最终我不得不从美国芝加哥的博物馆借来一具标本,但由于是那是科研标本,骨头没有连在一起,都是分开的。因此我只能从一根一根分开的骨头,画出一个极具动感的姿态——一只丽色军舰鸟追逐另一只鸟。这幅图是整本书里面最难完成的,但也是我特别喜欢的。
果壳网:还有什么鸟是你想画但没有画成的吗?你认为以后还有机会画它们吗?范格鲁:当然,有很多!
我能把《没有羽毛的鸟》给无休无止地画下去,但我必须将它们放进300页的空间里。我还想加上鼠鸟、八色鸫(dōng)、喇叭鸟、日鳽(jiān),更多鸣禽属(※此处已更改)的鸟……最重要的还有一些灭绝了的鸟类化石。我特地借此机会向所有对《没有羽毛的鸟》一书投以多多美言的考古学家表示感谢。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的编辑向我建议,我之后还可以出一个添加内容的第二版。所以看来我还是有机会的。
果壳网:在我们采访《世界鸟类手册》的主编约瑟夫·奥约(Josep del Hoyo)时,他表示绘图通常会比照片更好,因为绘图可以表达更多细节,而且还能将鸟摆成特定的姿势,而照片多用来展现珍稀的鸟及其行为。《没有羽毛的鸟》中的图片是临摹实际的骨架来的,你的绘图和照片相比有何不同?在数码信息时代,科学绘图还有什么特殊的存在意义吗?
范格鲁:约瑟夫说的一点不错,尤其是当图片是临摹真实的物体而非临摹照片而来。在展现像骨架这样多面体的物体时,图片也会比照片好,因为很多细节会在阴影中看不到,比如鸟的肋骨与脊柱相连的地方,它位于胸腔的内侧。我认为绘图是一种探索的方式;图能够让你看见并且对眼前的事物产生一种三维的理解,而这又反过来使艺术家能够将这一信息传达给其他人。
就算你的绘图是二维的,但你关于所有线条和明暗的处理都离不开你对这一物体剩余部分的了解——而那部分是眼睛看不见的。画图是很神奇、近乎灵性的体验。更具体些说,《没有羽毛的鸟》始于一套我画的绿头鸭的图。我在湖边偶然发现了一只死掉的绿头鸭,于是将它一步步解剖,并最终组装成了一具骨架。我将它们画下来是为了增进我作为野生动物艺术家对鸟类解剖学的理解。因此,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拍照,否则我就会什么也学不到了。
最开始,我制作这本书是面向和我一样的艺术家,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读者中可以包括广大的爱鸟人士。我希望这本书能令人想起18、19世纪的解剖绘图,而这也意味着需要用绘画而不是摄影来表达。照片自有其美丽之处,但照片并不具有我想传达的古色古香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