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妻子怀孕期间,周围每个有孩子的人似乎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我们,为人父母会给我们的人生带来哪些变化。有的变化十分正常,但却有点儿吓人(比如说没法再每天洗澡),还有的充满希望,意义重大(例如新的强烈使命感)。无论如何,他们的大部分说法都是对的——女儿出生后短短几周,我已经感受到了她带来的诸多改变。
这些新的体验,有的完全不出所料——比如在飞机上,我不再觉得哭闹的孩子特别烦人;父亲主题的广告也会让我热泪盈眶,着实有些尴尬——但还有一些变化令我颇为惊讶,比如说,面对陌生人,我变得更加多疑了。我在脑海里描摹在街边与人发生冲突的过程,我开始留意寻找附近的拳击馆;因为想要保护女儿的安全,所以我希望自己变得更强壮、更有威慑力。
一个新生命会给父母的生活带来许多变化,有些变化可能是你想不到的。
对我来说,这些意料之外的变化诚然带来了一些困扰,不过从科学的角度来看却很有趣。过去10年来,我一直在研究心理学上的共情:人们理解、分享、在意他人感情的能力。虽然人们常把共情视作一种恒定不变的特征,但事实上,它的确会随着生活中遇到的事件而起伏变化。过去的研究表明,身处困境的人容易对别人产生更多怜悯;与此同时,多年的医学训练会让医生不再那么在意病人遭受的苦楚。
但是,作为人生中最常见、最剧烈的变化之一,生育孩子对我们的共情能力有何影响?科学家对此几乎一无所知。
根据我(显然很有限)的经验,我观察到了两个现象。第一——这个很好理解——我在孩子身上体验到了此前未曾拥有过的强烈的共情。其次,我感觉到随着孩子的到来,有时候我对其他人变得更加冷漠。对亲子关系和家庭的大量研究表明,有这种感觉的人远不止我一个。
1956年,儿科医生兼精神分析学家唐纳德•温尼科特(Donald Winnicott)提出了“原初母爱贯注”(primary maternal preoccupation)的概念,描述新妈妈用全副精力关注自己的孩子,忽略其他一切事物的现象。温尼科特强调说,在大部分情况下,这样的专注是严重心理疾病的信号,但在刚刚生下孩子的这段时间里,全神贯注却让母亲得以随时满足新生儿变幻莫测的需求。
20年后,马丁•格林伯格(Martin Greenberg)和诺曼•莫里斯(Norman Morris)补完了这个方程式,他们提出,新爸爸也会“专注”于自己的孩子。他们写道:“专注比关心的程度更甚……专注意味着重视。父亲专注于孩子的时候,孩子对他就有了更加重大的意义。”
为人父母还会扩展人的精神体验。凯文•奥克斯纳(Kevin Ochsner)是我学术上的导师,也是我的朋友,他告诉我,女儿出生后,他被为人父母带来的“心灵拓展”深深折服了。他的说法听起来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戴上了一副心灵的“隐形眼镜”:许多细节刹那间历历在目,世界从未变得如此清晰,而他此前根本没有想过,原来自己错过了这么多东西。
心理学家提出,为了养育柔弱的后代,父母必须成长起来,具体表现为神经系统、体内化学作用等方面的变化,对他人的需求也会变得更加敏感。同样的机制也会让人将亲社会的行为扩展到家庭之外,更加乐于参与大规模的慈善活动,日常生活中也会有更多善举。通过演化的过程,故事延续下去,孩子教会父母如何关心他人。与此同时,孩子还让我们平添许多担忧。
1999年,精神病学家詹姆斯•莱克曼(James Leckman)发现,新妈妈平均每天要花14个小时思考宝宝的事情,其中大部分时间是积极的感受,但她们也会不断担忧孩子的安全问题。就像有的人会反复检查煤气有没有关好一样,新父母对可能威胁到宝宝的东西充满警惕。在预产期前的几周里,只要有一小段时间感觉不到女儿的踢打,我的妻子就会恐慌起来。
与此同时,我无数次在半夜里起床,徒劳地压一压我们买来的摇篮,看看它是否足够结实,因为我总是担心女儿躺在里面的时候它会整个垮掉。
这样的焦虑会让人变得内向,从而削弱我们关心他人的能力。比如说,最近麦吉尔大学的一个研究团队发现,压力会抑制你对他人疼痛的共情能力,这一点在人类和小鼠身上都得到了验证。
父母的神经变得更加麻木,也可能是出于人类心理学的另一个核心特征:我们倾向于把世界划分为“自己”和“别人”两个部分。而划分“敌我”的界限可能是生理性的(老人和年轻人)、文化性的(皇马球迷和巴萨球迷)或暂时性的(临时组建的篮球队和对手)。每一种不同都会让人更加看重自己的同类,同时不再同情“敌人”。而且过去的研究表明,人面临压力时可能会产生更强烈的“集体感”,并因此只去帮助亲近的人。
一旦把世界划分为了“自己人”和“不是自己人”,人们对“敌对”一方的感情就淡漠多了。在我女儿出生的那一刻,她立即创造了一个新的分类:我的孩子。与此同时,其他所有人被归入了另一类:不是我的孩子。家庭,这个最小又最强有力的概念,将“我们”与外部世界截然割裂开来,除了“我们”以外的芸芸众生都被归类为无差别的“他们”。这道界限抑制了我们对“外人”的共情,尤其是在他们可能危及我们这个小家庭的时候。
在去年发表的一项研究中,心理学家验证了这个理论。在特拉维夫,研究者询问了一些女性对以色列厄立特里亚移民的看法。面对某些受访者,调查员一开始把移民描述得充满威胁;而在另一些受访者面前则没有做出此类描述。最重要的是,大约半数的受访女性当时带着宝宝,另外一半则是独身一人。与独身一人的受访者相比,带婴儿的女性对移民的看法更加严厉——但只有在调查员将移民描述成威胁的时候,才会收获这样相对严厉的看法。
有时候,只要想到有关家庭的事情,就可能让人产生排外的态度。在2012年的一项研究中,调查者要求受试者写下最近一次感恩节与家人共进晚餐的情景,或是写下最近的一趟购物之旅。然后,调查者开始测试受试者是否愿意将“外人”看成非人类的存在——他们要求受试者签署类似这样的声明:“有的人应该被当成动物一样对待。”刚刚写下了家庭聚会场景的受试者同意签名的比例更高。
妻子怀孕期间,我的确感觉自己的保护欲变得更强,但我是一个相当和蔼的人,我无法想象在有了孩子以后,这一点会有多大的变化。我所担忧的并不是初为人父会让我讨厌外人,而是我对非家庭成员的共情可能会减弱——从本质上说,对女儿的关注会让我难以再去关注其他人。既然女儿对我的需求比其他人强烈得多,我还有精力去满足朋友的希望,或是开解学生的困境吗?凯文说为人父母是对心灵的拓展,我明白他的意思。
但与此同时,我们的共情能力却被倾注到单独一个人身上,这或许也算是一种心灵的萎缩。
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们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共情真的是一种有限的资源吗?因为过度在乎某个人,所以我们就无法再关注其他人了,事情真的如此吗?几乎没有哪个研究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心理学家做过的最接近这个问题的研究是“同情心疲劳”(compassion fatigue),20世纪90年代,卡拉•约翰逊(Carla Johnson)护士创造了这个术语,用于描述护士对患者投入太多感情,以至于自己的精神深受折磨的现象。如她所述:“人的需求是无穷无尽的。照料者很容易觉得‘我还能再付出一点’,但有时候,他们真的已经竭尽全力。
”有的科学家辩称,这样的权衡已经融入了共情的天性之中——这意味着抚育孩子实际上就像情感的跷跷板,我们减少了对外界社会关系的投资,以换得对孩子的更多照料。(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共情或许比人们通常以为的更加黑暗。)但随着某些证据逐渐浮现,另一些心理学家(包括我在内)得出了不同的结论:共情能力其实比我们观察到的更富弹性。
这意味着,就算我们对他人的关注真的变少了,我们也可以选择努力去重建它——新父母或许能找到办法,保持甚至加强自己对除孩子以外的人的共情。
我们也可以用同样的逻辑来看待自控力。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科学家一直认为意志力就像肌肉,会因为反复使用而逐渐疲惫。比如说,研究表明,如果一个人专注于完成一项需要集中注意力的任务,那么他的自控力常常会被“耗尽”,于是接下来他会吃更多不健康的食物,或者屈从于其他诱惑。
几年前,我的同事格雷格•沃尔顿(Greg Walton)和卡罗尔•德韦克(Carol Dweck)质疑了这个模型,他们的研究表明,自控力的确会耗尽,但只有在你本人相信这一点的时候才会出现这种现象。在他们的研究中,如果受试者相信意志力是可再生的资源,那么他们对自己的控制会坚持得更久一些。
根据我和德韦克的研究,我从直觉上认为共情的机制应该也与之类似——如果人们相信自己能够给予的共情是有限的,那么他们的爱心的确会耗尽。有的心理学家将共情分为两种:对他人痛苦感同身受的能力,和出于同情、希望改善他人处境的意愿。从这个角度来看,前者会导致情感疲劳,而后者则能够再生。如果你更重视共情偏向同情的一面,那么你或许会发现自己内心有更多容纳它的空间。
几周前我见到了我的女儿,她是我有生以来爱上的第一个陌生人。有证据表明,她会让我的共情能力变强,同时也可能让我的共情能力萎缩。我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但是我相信——这也是我最重要的假说——共情能力是可以选择的,我可以决定如何使用它。我希望我能选择以身作则,让女儿看到一个温暖、开明的父亲,拒绝攻击和狭隘。就算有了孩子的确容易让我丧失共情能力,但要养出一个健康、温暖的孩子,我得做出努力,对抗这个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