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和大时代(下)|话说糖尿病(四)

作者: 王立铭

来源: 知识分子

发布日期: 2015-11-19

本文讲述了弗雷德里克•班廷如何从一个不知名的小医生,凭借一个“天才”想法和无比坚定的决心,最终发现了胰岛素的故事。班廷在多伦多大学麦克莱德教授的帮助下,与贝斯特、克里普和麦克莱德共同完成了胰岛素的提纯工作,最终在1922年成功用于治疗糖尿病患者,结束了糖尿病等于死刑判决的时代。

在上文中我们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世界大战使得新旧大陆发现胰岛素的努力戛然而止,欧洲和美国的科学精英们要么义无反顾地投笔从戎,要么顺从国家的需要交出了实验室或者改变了研究方向。尽管战争终于在1918年结束,但是满目疮痍的旧大陆显然需要时间来平复战争的创伤。科学研究,在一段时间里也只能是旧大陆生物学家们一个奢侈的梦想。

于是大时代的浩浩天风似乎是不经意地,让发现胰岛素的机会漂洋过海,驾临远离战火的新大陆。

1920年11月8日。一位名叫弗雷德里克•班廷的年轻医生走进了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医学院生理学系主任约翰•麦克莱德的办公室。“教授,我有个新点子,也许可以帮助我们提纯胰岛素,就是那种来自胰腺的,能够快速降低血糖的物质。”多伦多大学医学院。

当年麦克莱德的实验室就在这栋楼里,班廷、贝斯特和克里普也正是在里面完成了他们提纯胰岛素的工作。一个小人物就此走进那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亲爱的读者们,在下面的故事里,你们将会看到,尽管在大时代的洪流中,人类世界那些最精英的头脑显得如同一片漩涡中的树叶那样无助,但是一个真正的小人物,如果拥有了无比坚定的决心和勇气,也同样有可能在时代中挺身而出,成为整个时代的象征。

让我们先回忆一下在1920年之前,科学家在追寻胰岛素的道路上取得的成就吧:1889年,冯梅林和闵科夫斯基的开创性工作已经明白无误地提示动物胰脏能够产生一种物质有效地控制血糖;他们的工作同时还建立了第一种糖尿病的动物模型。1901年,尤金•奥培的工作将胰腺的两个功能在解剖学上清晰区分开来:分泌消化酶的腺泡和分泌胰岛素的胰岛。而在大战前后,美欧的多个实验室已经初步证明,粗糙的胰腺提取物能够降低血糖。

基于这些成就和失败,如果一个年轻人希望向着提纯胰岛素这项伟大事业进军,那么他/她的理想状态应该是这样的:他/她应该对动物内分泌学和解剖学基础知识有着精深的钻研;应该熟悉狗的外科手术操作和糖尿病模型;应该有高超的生物化学功底使得他/她可以进一步纯化出胰岛素分子;同时,他/她也应该熟悉领域内同行们已经取得的进展,并在此基础上构思自己的研究方向。

而此时站在麦克莱德教授办公室里的班廷医生,上面说的这些基本素养他可是一丁点儿也没有。不仅如此,这位年方而立的小人物在此前的人生中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科学训练和成就。1913年进入多伦多大学学习医科,经过战时的速成教育后很快于1916年底毕业并加入英国军队在欧洲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很难说这么短的医学速成教育是否在班廷身上留下了什么像样的印记。

而在战后班廷的医学职业也进行得磕磕绊绊,试图在多伦多著名的病童医院谋职未果后,班廷一气之下跑到了两百公里外的小镇伦敦开业行医,可是他的小诊所生意无比清淡。

事实上,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班廷在1920年前的三十年人生中,曾经和胰腺的功能、胰岛素、糖尿病的研究有过任何交集,或表达出任何兴趣。因为生计所迫,他在诊所附近的大学谋得了一份兼职讲师的工作。而在1920年10月30日晚,就在班廷开始准备一堂关于糖尿病的讲义的时候,这个小人物的人生轨迹,与关系到人类健康的这个重大谜题轰然相撞。

带着突然之间找到一个“天才”想法的巨大喜悦,这个懵懂的年轻人在一周后兴冲冲的前往多伦多大学麦克莱德教授的办公室,希望得到这位举世公认的内分泌和代谢领域权威科学家的支持,实现他提纯胰岛素的梦想。

麦克莱德理所当然的拒绝了班廷的要求。然而班廷没有放弃。如果说这个“小人物”身上有什么特质对他的成就有决定性的影响,那应该就是他的勇气和坚持。班廷从小就是个确定了奋斗目标就一往无前的人。

1921年5月份,班廷终于开始了他计划中的实验。麦克莱德在起身度假前,将自己设备精良的动物中心的钥匙交给了班廷。哦,还有班廷需要的10条狗,以及一个懵懵懂懂的金毛小子查尔斯•贝斯特做他的助手。

在讲他们的故事之前,还是让我们从科学角度,好好还原一下班廷医生的实验吧。班廷的想法我们已经讲过,他希望首先结扎狗的胰腺导管,然后静等狗的胰腺腺泡细胞完全死亡之后,再解剖收割狗的胰腺,切烂捣碎浸泡,从中提取粗提液,并期待把粗提液一步步去除杂质浓缩精华,最终从中提纯出那种传说中的胰岛素分子。

然而对于读者们而言,92号病狗的故事大概就谈不上那么精彩了。我们已经知道,实际上早在十几年前,德国医生佐勒尔和罗马尼亚科学家帕莱斯库已经分别独立地发现,胰腺粗提液确实能够降低血糖。换句话说,在大战结束后的遥远新大陆能够证明胰腺粗提液的功效固然可喜,然而从科学进步的角度而言,班廷他们其实还没有完成任何值得一提的突破。

恰好也在差不多同时,麦克莱德度假回来了。作为老牌的糖尿病专家,麦克莱德迅速意识到了班廷工作的意义:尽管从发现时间上并不领先,但是至少班廷和贝斯特确确实实制备出了有血糖控制作用的胰腺粗提液。这样,这个多伦多大学的团队踏踏实实地站在了伟大发现的边缘:有了粗提液,他们就可以继续佐勒尔和帕莱斯库未竞的事业,真正开始提纯胰岛素了。

后面的故事就发展得更加顺理成章一点:班廷和贝斯特用一个暑假的成功,说服了麦克莱德继续支持他们的研究,随后他们放弃了从小狗身上动刀提取胰腺粗提液,而是转而到附近的屠宰场收集大量的废弃牛胰腺,这样明显加快了他们的研究进度。而到这个时候他们也开始意识到结扎胰腺导管是一件多此一举的事情,他们发现只需要用酸化酒精浸泡牛胰腺,就能够准备出具备血糖控制功能的胰腺粗提液。

而更重要地,是克里普的加入。这个长久以来被公众忽略,甚至被刻意刻画成抢功劳的小人的生物化学家,对于胰岛素的真正发现居功至伟。和班廷、贝斯特和麦克莱德都不一样,克里普是正经的生物化学家,所擅长的不是给动物做手术,而是从一管谁也搞不清到底有什么的、浑浊的组织液里真正分离出能救命的那一种化学物质。

终于,1922年1月,一名名为莱昂纳多•汤普森的重度糖尿病患儿,在多伦多总医院接受了胰岛素针的注射,一天之后汤普森的血糖便恢复到正常水平,几天后奄奄一息的他就恢复了生机和活力。就这样,班廷他们用一种近乎于神谕的方式宣告,糖尿病等于死刑判决的时代,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1922年5月,麦克莱德代表整个四人研究团队向全世界报告,他们提纯出了高效安全的胰岛素溶液,可以迅速治疗糖尿病患者。翌年10月,瑞典皇家科学院授予班廷和麦克莱德诺贝尔生理及医学奖。在整个诺贝尔奖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这么快地授予一项发现。也许是因为,人们在黑暗中等待糖尿病克星的出现,实在是等待得太久太久了。

然而这个四人团队的矛盾也就此公开和白热化。不满于诺贝尔奖忽略了他的助手贝斯特的贡献,班廷在获奖当天就宣布将奖金与贝斯特共享,并扬言诺贝尔奖更应该授予自己和贝斯特两人,麦克莱德完全是研究的局外人。与此同时,麦克莱德也宣布将奖金于克里普分享。

而近百年来,围绕着胰岛素发现者这一永恒的光荣,几位当事人、当事人的后人和所在机构以及好奇的公众和历史学家们已经打了太多太多的嘴仗。联想到最近一段时间国内科学界甚嚣尘上的“诺奖”情节,以及两所著名大学因为一项“诺奖级别”的成果产生的学术争议,有时候真让人感慨,诺贝尔奖,也许竟是这位老人家给科学家们的永恒诅咒?

不过就像那句话说的:承认可以迟到,但是不会永远缺席。

在百年后回望,我们清晰地看到四人团队中的每个人,都在胰岛素的发现中居功至伟。贝斯特协助班廷开始了胰腺提取液的最初成功制备,并尝试了使用酸化酒精从牛胰腺中大量提取的方法。麦克莱德为整个研究提供了技术和资金支持,同时利用自己的经验为项目提供了难以或缺的指导:从胰腺切除手术的教导到改用兔子模型检测血糖。而克里普,更是用他出神入化的生物化学手段,最终拿到了可以安全用于人体的纯净胰岛素。

而班廷,这个半路出家的小医生,因为一个事后被证明是多此一举的“天才”想法坚持向胰岛素进军的小人物,也许正是他的勇气和坚持,才把这四位英雄人物凝聚在一起,最终为整个人类,带来了战胜糖尿病的第一线曙光。胰岛素发现者这个称号,他当之无愧。

班廷这辈子似乎总是和战争和军队有缘。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第二次加入军队,参与了一系列军事科学的研究项目,在1941年死于空难。人们相信,当时他正在参与一项极端机密的军事任务。1989年,在他曾经行医的小镇伦敦,一束名为“希望”的火炬被伊利莎白女皇郑重点燃。这火炬将一直燃烧在以班廷名字命名的广场,直到另一位班廷式的英雄,为全人类彻底治愈糖尿病。

本文与王立铭微信公号“以负墒为生”同步推送。敬请期待下文话说糖尿病(五):胰岛素传奇(上)班廷他们完成了发现和提纯胰岛素的壮举,但是胰岛素的故事,其实才刚开了一个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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