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却的回忆:献给98岁的李佩先生

作者: 王丹红

来源: 知识分子

发布日期: 2015-11-01

本文回顾了李佩先生的传奇人生,讲述了她与郭永怀的爱情故事以及他们在美国的生活。文章探讨了李佩在年老时对自己在康奈尔大学的生活记忆的失落,分析了其背后的心理因素。同时,文章也反映了李佩在经历了丈夫的去世和女儿的早逝后,依然坚强地生活,并继续为国家贡献智慧与力量。

2015年10月17日,李佩在怀柔中国科学院大学参观两弹一星纪念馆。久别五年后,今年4月的一个星期日上午,我和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创新校友基金会秘书长刘志峰,来到北京中关村“科源社区”13号楼,看望亲爱的李佩先生。我满心欢喜地想象着李先生坐在朝南的客厅里,神采奕奕侃侃而谈,讲述她关心的国家、科学院和大学的大事,告诉我应该采访哪位重要的科学家。

然而,当我们穿过客厅走进书房时,看见缱绻在沙发里的李先生孱弱地向我们微笑,我怔怔地望着她,突然意识到:李先生真的老了!悲怆涌上心头。尽管李先生已经98岁高龄了,但是她的心中依然有一个未曾了却的心愿:她一直努力呼吁将中关村13、14和15号三幢楼保留为中国科学院的博物馆。

因为,它们是中国科学院诞生的圣地,钱学森、钱三强、赵九章、王淦昌、贝时璋、顾准是这里的第一代住户;她希望我能到加州理工学院拜访钱学森当年的同事Frank E. Marble教授、看一看钱学森当年的办公室;她鼓励我为应用数学家林家翘先生写一本传记。回到美国家中,我决定为李先生写一篇文章!我在漫长的回忆中搜索、在众多的资料中寻觅,回顾她近百年的传奇人生。

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一件意料之外且难以理解的事:李佩完全记不得自己在美国康奈尔大学时代住了近10年的家!在写作李佩的系列文章时,我参阅的一本重要的书是刘志峰寄自北京的《高山仰止 大爱无疆——我们心中的郭永怀和李佩先生》。这本书是2013年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在郭永怀牺牲45周年、李佩先生95周岁之际出版的纪念文集,收集了他们的同事、朋友、学生、邻里等所写文章。

书中收录了一篇日本东京大学航空工程教授谷一郞(1907-1990)教授的文章。谷一郎1952年2月到康奈尔大学作为期一年半的访问学者,和郭永怀相识并成为好朋友,工作之余,他受郭永怀邀请到家中作客,受到李佩热情的款待。郭永怀的研究工作对给谷一郎留下深刻印象,1956年9月,郭永怀和家人回国途径日本,谷一郞邀请他在东京大学作报告。

1988年,为纪念郭永怀逝世20周年,谷一郞应邀著文,回忆了在郭永怀李佩家时的温馨时光以及东京重逢等,文中提到了李佩家的具体地址。出于好奇,我根据这个地址在Google Map上查寻这幢房子,居然在房地产公司的网站上查到了这幢房子的照片和文字资料。仔细端详房子的照片,我怎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李佩一家三口在这幢房子前有过一张合影!

我立即翻书查证:在《高山仰止 大爱无疆》谷一郎先生文章的配文照片,但图片解说是:1956年10月,郭永怀夫妇与女儿郭芹回国经过日本时在谷一郎教授家门口合影;2009年北京出版社出版的《郭永怀文集》中,有这张合影的彩色照片,是同样的配文!我仔细对比分析网上的照片和书中的照片,确证这两张照片中的房子是一模一样的!

我想,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错误,可能是编辑或李佩先生弄错了,将这张在美国自家门前的合影写成了在日本教授家门前的合影。我将这一情况写信告诉力学所的李伟格女士和我的编辑李晓明先生,请他们到李佩先生家核实。我想,李先生一定会很高兴,结果却令我大为吃惊!照片上郭永怀抱着的郭芹还是一个不会走路的婴儿,郭芹出生于1951年,所以这张照片不可能是1956年拍摄的,因为当时郭芹已经5岁了。

然而,我得到的反馈是:“我们到李先生家指出照片的问题时,李先生坚称这张照片是1956年回国途中在日本教授家门前拍摄的。”在另一次到李佩先生家拜访时,李伟格女士再次陈述理由:“我们通过照片上郭芹的年龄说明这张照片不可能是1956年拍摄的。”她后来告诉我,“最终李先生同意了我们的看法,但她确实一点儿也记不起当年在康奈尔大学时的住房了!

”李伟格老师也在邮件中说:“2012年郁百杨拍《爱在天际》音乐剧时需要以家为背景时,李先生对自家别墅一点印象都没有,想不起来了……”李先生怎么完全记不得当年自己在美国住了近十年的家呢?而且她看着照片也不认识!是年高失忆吗?不对!选择性失忆?凡是接触过李佩的人都知道,她有惊人的记忆力。

颜基义先生在《高山仰止大爱无疆》中的文章“有一种爱行走在天地间的双行道”中写道:“李佩先生年高望百,记忆力甚佳,思绪敏捷……2010年3月26日,李佩先生组织我们去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参观钱学森纪念馆,她在一张钱学森和蒋英灿烂笑容的照片前停住,并对陪同参观的纪念馆负责人说:‘这是老郭照的,在康奈尔大学校园照的。’因为这张照片当时并没有说明是在什么地方照的,是谁照的?

李佩先生这一句话,让周围的人大为感慨。”这张照片是1949年夏天钱学森开车带全家从麻省理工学院到加州理工学院任职,途经绮色佳两家相聚时,郭永怀在康奈尔大学的校园中为他们拍摄的。也就是说,当时92岁的李佩对60年前拍摄的这张照片有清晰的记忆!

2008年,90岁的李佩在接受北京电视台“百年潮”专题的采访时,清楚地回忆回国前夕,郭永怀在自己家中的后园以及W. R. Sears和同事在公园举办的欢送野餐会上,一页一页焚烧自己手稿的情形。她说:“按照美国法律的规定,如果是经过出版的科学论文就可以自己带走,但是如果把尚未出版的科学手稿带出国境,就会受到法律的处分。”这是52年前的事。

2011年春节,清华大学的施一公教授和北京大学的饶毅教授到李佩家拜访,李佩清清楚楚地讲起1938年初从天津父母家到西南联大的曲折路线!这是73年前的往事。可是,为什么她偏偏记不起自己当年在美国的家了呢?大约是在2005年,我在李佩老师家中时,她就指着这张照片对我说:这是1956年在日本教授家门前照的!那时她只有87岁;我当时兴致勃勃地端详这张照片,感叹当年的李先生多么美好,并留下深刻印象!

李家春院士当年是郭永怀先生在力学所的研究生、《高山仰止 大爱无疆》的编辑负责人。他解释说:“我早年看到过这张珍贵的照片,这张照片第一次公开是在2009年为纪念郭先生百年诞辰出版的《郭永怀文集》上,照片的说明是按李先生的说法,当时我们没有注意到郭芹的年龄……根据现有的考证事实,这张照片很可能是谷一郎先生1952年结束访问归国前在李佩家告别时给他们全家拍摄的,但胶卷是回日本后才洗印出来。

当年通信不便,所以直到1956年郭先生全家归国途经日本时才拿到,给李先生印象深刻,但把此照片误记成在日本拍摄的。”在我接触的中文资料中,从钱学森到郭永怀,我已经习惯了这样说法:“20世纪50年代,他们毅然放弃在美国的优越工作和生活条件,回到祖国参加新中国建设!”那么,他们在美国生活工作的情形究竟是怎样的?我开始在英文资料中捕捉他们当年生活的吉光片羽。

康奈尔大学是一所位于纽约上州手指湖(finger lake)地区绮色佳(Ithaca)市的研究型大学,是美国东部常春藤盟校之一。

1862年,为了提高美国高校现状,满足美国机械化农业以及技术人才的全面要求,美国联邦政府通过了《莫里尔法案》,由联邦政府赠地拨款支持各州办大学;1865年由纽约州参议员埃兹拉·康奈尔和安德鲁·迪克森·怀特合作提议创办一所大学,纽约州参议院批准该大学为该州赠地院,接受州政府长期资助;康奈尔是纽约上州的企业家、农场主,他决定捐资50万美元建校,同时捐出他在绮色佳(Ithaca)东山上的私人农场作为校园地址,大学以第一捐赠人名字命名。

康奈尔大学是最早一批接受中国留学生的美国大学。1910年,胡适和赵元任考上第二批庚子赔款公费留学,就读于康奈尔大学。1915年,中国留学生任鸿隽、秉志、周仁、胡明复、赵元任、杨杏佛、过探先、章元善、金邦正等在康奈尔大学成立中国科学社,创办《科学》杂志。

绮色佳山水环绕灵秀神奇,一南一北的两条峡谷从小城和康奈尔大学穿过,由东向西汇入凯尤加湖(Cayuga Lake),北面的峡谷名为瀑布溪(Fall Creek),南北的峡谷名为喀斯卡迪拉溪(Cascadilla Creek),潺潺溪流在峡谷中跌岩起伏,造就了数不清的瀑布,峡谷两岸森林葱茏,康奈尔因此被称为全美风景最佳校园。李佩的家位于绮色佳市中心一个幽静街区。

这是一幢建于1870年的维多利亚风格独幢花园别墅,三层楼加地下室和独立车库。一楼是木质地板,有开放式厨房、餐厅、起居室、客厅和书房,以及环绕房屋的白色木质门廊;二楼有4间卧室、洗衣房,以及一个大大的露台;三楼是带阳台的阁楼;地下室是一个开放空间。别墅外观一直保持不变,但内部历经现代化改造,包括全新的大理石厨房操作台、炉具、冰箱、洗碗机、洗衣机和烘干机等,以及在车库上方所建的一室一厅的独立住房。

这幢别墅的地理位置极佳。方圆一英里内,东距康奈尔大学0.7英里,向西可步行至市中心的公共图书馆、咖啡馆、餐馆和公园,北上一英里是著名的绮色佳瀑布,南下可步行至喀斯卡迪拉溪谷。别墅是所在街区售价最高的房产,2006年的售价是30万美元,2010年的售价是36万美元。结婚时,郭永怀已经是康奈尔大学航空研究生院的副教授,李佩在工业与劳工关系学院读书;这幢别墅应该是他们成家后所购。

1951年,郭芹出生,之后,李佩在东方研究系为预备做外交官的学生们上中文课。当时,像郭永怀这样的教授在美国的生活是一种什么情形?1947年7月,已是麻省理工学院终身正教授的钱学森回上海探亲,并和蒋英结婚。蒋英1949年12月到美国,钱学森送给蒋英的新婚礼物是一架三角大钢琴,这架钢琴从美国到中国,伴随蒋英一生。

钱学森的秘书涂元季在回忆蒋英的文章中说:“有一次蒋英对我说,‘给他当太太很不容易,那时他是美国上流社会的大教授,天天都要换衣服,我若给他的衬衣有一点没烫平整,他都要批评我。’”1920年秋,诗人徐志摩(1897-1931)游学时,将Ithaca音译为“伊的家”。可以想象:李佩的家有多么美好、舒适、温馨和幸福!

康奈尔大学十年,郭永怀在美丽的峡谷溪水间沉心于学问,取得丰硕的研究成果,这是他生命中作为科学家的黄金岁月。1955年7月,他晋升为正教授。1945年是世界历史改变的一年,也是美国迈向现代化生活的一年。1945年5月8日,纳粹德国宣布投降,二战欧洲战场结束;8月6日和9日,美国向日本广岛与长崎投下两个原子弹;8月15日,日本宣布向盟军投降,9月2日签署《降伏文书》,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

1944年6月22日,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签署《1944年军人再调整法》(也称为《退伍军人权利法》),其中的教育福利法规定,由退伍军人管理局确认的二战退伍军人,依据服役时间长短由政府支付最长48个月的学费、书本费以及每月生活津贴。这部法律的执行导致美国社会和经济风貌发生根本性改变。

二战胜利后,大批退伍军人涌入大学学习,大学的急速膨胀导致对教授和高学位人才的需求大大增加,优秀的中国学者成为美国大学的教授,其中包括航空大师冯·卡门教授在加州理工学院的三位中国博士。1947年,钱学森博士是麻省理工学院航空学系的正教授;林家翘博士是麻省理工学院应用数学系副教授;郭永怀是康奈尔大学航空研究院副教授。

1945年底,当康奈尔大学计划创建航空研究院,教务长Solomon C. Hollister最初邀请冯·卡门为研究院院长,冯·卡门回复说:“我不想成为任何部门的负责人,你应该邀请威廉姆西尔斯。”西尔斯是冯·卡门在加州理工学院的大弟子,冯·卡门希望他带着刚获得博士学位的郭永怀到康奈尔大学工作。1947年初,西尔斯到康奈尔大学创办航空研究院。

他在回忆录《20世纪一个人生活中的故事》中,讲述了学院创办经历。他写道:“我的办公室桌堆积着大量的申请书,这些年轻的申请者都是在战场中服役1-5年的退伍士兵,根据退伍军人权利法,他们到大学继续学业。”1946年秋,钱学森和郭永怀驾车西行,一个到麻省理工学院一个到康奈尔大学。而在他们到康奈尔大学之前,一名中国留学生已经抵达康奈尔大学,他就是西尔斯的第一位博士生谈镐生。

谈镐生1939年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机械工程学院,1940年在成都航空机械学校研究生毕业,之后到中国航空研究院工作;1945年考取国民政府公费留美资格,1946年到美国,他原本计划到加州理工学院师从冯·卡门,但冯·卡门当时计划离开学校,钱学森建议他到康奈尔大学找西尔斯教授,因此,他就转到了康奈尔大学。西尔斯在书中讲述了郭永怀和李佩的趣闻逸事。

1946-1947的冬天,航空学院的临时办公室在一个楼群中的一幢旧楼里,大楼由学校的蒸汽系统统一加热,因为每个大楼没有单独的控制阀,所以加热时整个楼群都同时加热,出于经济上的考虑,楼群在夜晚和周末不供热。郭永怀常常在晚上和周末到办公室工作,为此,西尔斯专门给了他一个电热器,但发现他仍然感觉寒冷。西尔斯向后勤部门提出为大楼供热要求,但被告知:为了一个人舒适而将整个楼群加热是不合理的。

西尔斯将情况向教务长Hollister报告,Hollister问:郭永怀在寒冷的冬天里日日夜夜所做的工作是否重要?西尔斯回答说很重要!于是,Hollister就要求后勤部门负责人为整个楼群供热。西尔斯发现郭永怀的生活已经非常美国化了:“他订阅了《纽约客》杂志,但不太懂其中的卡通漫画,因为每周都拿着最新一期的杂志到我的办公室,让我讲解其中的卡通漫画。

”西尔斯这样描述李佩:“大学里有一位超凡脱俗、极富魅力的卓越女性——李佩,她在东方学系教中文。她的英文水平正如她的中文水平,近乎完美。她和郭决定结婚,向我和梅贝尔(西尔斯夫人)请教有关美国结婚的法律和风俗等事项。”李佩和郭永怀的婚礼在绮色佳的市政厅举行,市长主持婚礼,西尔斯和夫人证婚,西尔斯4岁的女儿是花童,7岁的儿子负责拿戒指。

斯坦福大学航空航天学院的N 罗塔(N.Rott)在回忆文章中说,1951年,他成为康奈尔大学航空研究院的教授,带着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离开瑞士来到了绮色佳,在这里遇见郭永怀并成为好朋友。

他写道:“我们来自两个相当不同的地方,但这两个地方的共同之处是它们都被称为‘旧世界,但郭永怀夫妇对‘新世界’的认知远远超过我们……刚开始,我甚至不会开车,郭先生每天清晨开车接我到办公室,我们在车上讨论问题、发表看法……郭夫人和我太太间建立了亲密的友谊,我们共同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我开始追问:为什么李佩先生对自己在美国的家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想到了电影《归来》。

剧中女主角冯婉瑜一直在等待着劳改释放回家的丈夫陆焉识,但当丈夫归来站在她眼前时,她却完全不认识他了。医生解释说,这是一种心因性失忆,指当事人在经历过重大心理创伤后,对涉及深刻的人或事出现遗忘;这种失忆完全由心理因素导致,也是人类一种心理自我保护机制,以保证内在的精神世界不至被现实击碎。1956年11月,李佩家住进中关村特级楼之一的13楼。

尽管四室两厅卫生间带浴缸的住房是当时北京是最好的住房之一,但与绮色佳的家相比,环境和设施有相当的差别。当年的中关村周围还是农村稻田,没有粮店、菜市场、医院、邮局和派出所等,生活非常不方便。美国经济在二战结束后开始腾飞,战时军工厂纷纷转为民用品生产。

1945年9月,位于芝加哥的通用电气工厂(GE)的生产线,从军需品转为家用电炉灶台生产,每个灶台上面有4个炉头,下面是烤箱;底特律的通用汽车公司(GM)的产品从坦克转为家用小汽车,仅仅在日本投降后几周,新型雪佛兰版小汽车已经从生产线下线;电视代替收音机进入美国家庭,冰箱、洗碗机、洗衣机、烘干机是美国家庭的标准配置;《生活》、《时代》等杂志上的广告,大多是忙着购物做饭度假的快乐家庭主妇……李佩家在美国的生活应该是富足舒适的。

然而,从1947年开始,美国为代表的“资本主义阵营”和苏联为代表的“社会主义阵营”展开了长达数十年的冷战对立;1950年朝鲜战争之后,中美两国关系完全陷入对立和隔绝;在此前后,在美国读书或工作的中国学生学者在回国或留美的选择中,陷入非此即彼的困境:留在美国的学者,深深遗憾不能回国见亲人和为祖国工作;历尽千辛万苦满怀希望回国的学者,不得不放弃美国相对自由舒适的工作生活条件,更没有料到会有后来所经历的磨难。

1950年7月,钱学森准备带家人回国时,被美国移民局拘留,之后是长达5年的软禁监视,直到1955年8月1日,中美日内瓦大使级会谈后,美国政府才允许他离开美国。9月17日,钱学森带领全家在落杉矶港口,乘坐“克利夫兰总统号”轮船回国。

李佩记得:“钱先生在1955年回国之前,就给我们写了一封信,希望老郭跟他一块回去,但当时老郭正好答应了西尔斯做一项研究工作,要一年以后才能完成,所以他说你们先回去,我明年一定回来,我们1956年9月就回来了。”回到北京时,郭芹已经5岁多了,对美国的生活应该有记忆,也能感受到新旧生活的差异。也许,为了让小郭芹尽快适应北京生活,她的父母尽量不让她触接过去,将美国生活收藏冻结,直到完全遗忘!

还有一个现象是,除了谷一郎先生提供的照片,李佩现在的家中基本上没有一家三口在美国家里的照片!郭永怀一直酷爱摄影,20世纪30年代初,他在南开大学预科理工班读书时,就拥有了一架德国名牌莱卡(Leica)相机。他挚爱妻女,不可能没有在家中为她们拍照,这些照片都到哪里去了呢?郭永怀热爱古典音乐,他们回国时不仅带回了冰箱和电风扇,还有唱机和几百张唱片等,应该也有家庭照片,可是它们都到哪儿去了?

也许都在“文革”中消失了。郭芹出生在教授家庭,在“文化大革命”中,初中尚未毕业的她就到黑龙江下乡当知青。1968年12月5日,郭永怀因飞机失事牺牲的前一天,他在西北基地给北京的李佩通了电话,当时李佩在科大被贴大字报污蔑为美国特务,他安慰她说:我明天就回北京了。郭永怀满腔热情报效祖国,在承担最重要的国防任务时却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女儿,他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马兴孝教授在《非烟往事》中写道:“我想,最了解李佩老师的莫过于我们敬爱的郭永怀所长,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妻子不是特务。然而正是当明知自己的伴侣遭受诬陷和迫害的情况下,郭所长却仍然频繁地往来于基地和北京之间,为我国防建设呕心沥血,奋力拼搏,这需要多么高尚的精神、多么坚强的毅力,又要忍受多么巨大的痛苦和煎熬。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郭永怀所长在一次空难中与世长辞,究竟是不幸,还是得到了解脱?

改革开放初期国门打开时,30岁的郭芹回到了美国。我不知道郭芹和母亲是否谈到当年回国的决定。我曾问李佩:“郭芹到美国后做什么?”李先生说:“她只是一个初中生,能做什么呢?”钱学森的儿子钱永刚出生在美国,1955年随父母回国时才6岁,再回美国时,他已经38岁。他在文章“父母留给我的‘财富’一生受用”中写道:“我38岁那年到美国加州理工学院计算机科学系读研究生。

在学院的图书馆前,我看到奠基石碑上刻着图书馆建立时间:1966年。注视着这个年份,我心里顿生感慨:我来晚了!如果爸爸不回国,我可能18岁就进入这个图书馆的大门了,早20年入学,我是不是会比现在优秀一点呢?

……只是人生没有如果……我从未对父母说起过自己那一闪而过的感慨,因为我知道,爸爸妈妈对于回国的决定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1997年,郭芹因癌症在北京英年早逝,周围的人们担心80岁的李佩是否能承受这一打击!

坚强的李佩却没有因此缺过一堂课,一个星期后,她又提着录音机走了讲台,只是人更清瘦、声音有些沙哑……2010年6月的一天,我在中关村南区中国科学院第三幼儿园附近,远远看见李佩走过来,保姆在她身旁,两人之间至少相隔一个人的距离!凝望她们,我无言痛惜:当年他们豪情满怀要用自己的才华和智慧报效祖国!十二年后,郭永怀壮志未酬身先死,留下李佩孤单老去!李先生今年92岁了!

本应该儿孙簇拥,如今身边却没有一个至亲!目送李佩伶仃蹒跚的背景,我百感交集:她和郭永怀为祖国奉献那么多、做出那么大的贡献、帮助了那么多的人!是谁剥夺了他们的生活和天伦之乐?我们记得郭永怀在飞机爆炸失事时刻和警卫员紧紧拥抱用血肉之躯保护国家机密文件、讴歌他的英雄壮举!却忽略一个事实:从失事到现在,李佩一直在追问:这架飞机为什么失事!

在2009年9月22日凤凰卫视播出《东方之子—怀瑾佩瑜——李佩专访》中,李佩仍然提及这个问题。尽管周恩来总理在失事之初下令彻查这一事故,却仍然不了了之!谁能给李佩答案?近50年了,这是她心中至今挥之不去的一个谜!我感到一种面对历史和生命的无奈与悲哀:在我们传颂李佩和郭永怀无私贡献的传奇故事时,我们是否能够走进他们个人的内心世界,了解他们生命中真正的欢愉和悲痛、以及难言之隐和无法叙说的心路历程?

当我们中的每个人,站在自己的角度由衷赞美他们的大爱无疆时,是否也能够设身处地去体会他们一家人——李佩、郭永怀、郭芹——各自内心的真实感受?可能这才是我们作为一个国家和民族,真正亏欠他们那一代热爱祖国无私奉献却身受屈辱的学者和他们家人的地方!我们不能让这样的悲剧重演。Ithaca源自希腊语。在伟大的荷马史诗《奥德赛》中,英雄奥德修斯用“木马计”攻陷特洛伊城后,历尽劫难,回归故乡Ithaca妻儿团聚。

在西方文明中,奥德修斯回归Ithaca的历程,也是磨难人生回归心灵故乡的历程。我相信:李佩没有忘记过一家三口在康奈尔大学时代的温馨日子,只是太珍贵而将它们永远珍藏在了在心灵深处!从女儿的钢琴到丈夫的书房,她日日夜夜和他们在一起!李佩与郭永怀在康奈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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