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青生,1957年生于江苏镇江,1995年获海德堡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北京大学教授。现任北京大学汉画研究所所长,《中国汉画研究》学刊主编,北京大学视觉与图像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当代艺术年鉴》主编等。今天我们开始讲艺术史。对我们来说,艺术史首先遇到的问题是——什么是艺术?什么是艺术史?这个问题说起来非常复杂,因为如果我们知道什么是艺术,其实就没有艺术;艺术如果是可以定义的,一定不再是艺术。
因此“艺术是什么”的问题今天只能追问,而没有确切的、固定的答案。什么是艺术史呢?艺术史又是对这样一个具有创造和自我否定的活动进行不断地观察和研究的学问。如果我们能够把艺术史说得很清楚,也就不再是关于那个无以定义的艺术的学问,所以艺术史是不构成科学的一门科学,是一个奇异的学问。如果研究对象真的没有确定性,当然也就没有了建立所谓“学科”的基础。
然而,讲授艺术史,又不得不对其进行一个假设的定义,定义只是我们对艺术史的设想,事先将设想的框架交代清楚以后,大家就知道我怎么来安排这个课程。
艺术被看作是人类精神的一种活动,艺术史记录和解释艺术同人类的其他活动一起构成一种配置关系,而在不同的文化和不同的历史阶段,这样的配置有所不同。因此,世界不仅有一个艺术史,而且是有一个多种艺术史。
2016年在北京召开第34届世界艺术史大会,大会的主题就是Terms,旨在讨论不同文化和不同时代的艺术和艺术史。由此将进一步揭示和发现不同艺术定义本身就对应着比较复杂的配置关系,而我将要陈说的艺术到底同哪些配置并列呢?在此首先要清楚地告诉大家我所采取的办法,以便于大家沿着一种方式进入理解,并且反对、批判而穿过和越过这种方式以获得自己的理解。
如果在我们共同的讨论中,各人能获得自己的理解,这恰巧是艺术史这“不构成科学的一门科学”来开拓人的创造性和建造一种新的人性的目标之所归,因此艺术史课程并不是要教授给大家怎么来理解艺术,而是要通过对艺术的讲解,使得大家建立对艺术自我的理解,这便是构建一套方法的初衷。
对我来说,艺术史是一条通道,而不是对于艺术本身的历史陈述。它当然可以是对艺术本身的历史陈述!
历史上有过很多的艺术现象和艺术作品,还有很多从事艺术工作的人,我们可以看希腊,看汉朝,了解人类文明中最光辉、最灿烂的人工遗迹是如何被创造,又是如何影响着人。这一定是愿望所致,但是艺术史的功业不仅如此。现在我们所讲的艺术史,实际上通向了更宽阔的方面,透过艺术这个活动,亦即人性中的一种不可或缺的配置,能够解释世界的本质和人的本性。
人性的形态世界的本质和人的本性其实找不到根本,也不可能完全地被研究,对于人类来说,本体是无尽的黑暗和永恒的沉寂,但会在不同的事物中间变现出来,呈现为形式,尤其是艺术,因其通达本性和本质,在艺术中变现出来的形式是如此的灿烂、光辉而富有魅惑,使人关注此事。别事有人关心,有人忽视,艺术极其容易吸引人们,对这样的一个变现的结果,一个形式化的存在情为之动而令人神往。
经由对艺术讨论,作成艺术史学科来对世界的本质和人的本性触及和揭示,无疑是很有意义的方式。如何作为?首先要求将所说的人性的形态做一些方向上的区分。
一般来说,人的整体具备人性。人性之意,即作为人,除去和其他生物和生命所分享的特性之外,一定具有一些不同于其他的特性,而这些特性过去的不同文化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对之归结成“精神”,可以含蕴于个别肉身,可以飘摇于俗世之上。
而人类的精神活动根植于人的本性不同方面。人性的本质貌似一个整体,但是被人的有限而偶然的生命能力意识和认知,显现出诸多后果。后果是人类的自我感知和认识,知之者则为可知之者,不知者视为不可知之者,况且更多的是起千万代人于历史与沉积之下,也不知何为不知。
日常接触、历史所及,便是人生的精神所变现出来的可以被而且能够被意识和认知的结果,其中最重要的三大结果历来引人特别关注:一个是科学,一个是思想,还有一个就是艺术。
有时会将之放在一起陈说,乐意把一个人具有的多重的因素的综合成绩,作为衡量其人格的高低程度和人的文化素养多少的标准,殊不知科学、思想和艺术本身有时并不相容的,虽然归属于每一个人,人人都有人性从而在这三个结果中各擅其能,但是未必每一个体都具备全部人性。
如上所说,人性的全部是一个整体,既包含了科学,也包含了思想,还包含了艺术,但是在每一个个体身上,甚至在每一个时代的文化共同的集体身上,人只能“分有”其中的部分。没有一种文化可以呈现人性的全体,迄今为止的全部文明也没有将人性变现完毕,经常所遇到的情况是有些人在有些点上特别优秀,出于一种天赋,遭逢一种际遇,致使他/她的最终成果和结果显现得杰出而光耀。
讲授艺术史还是要把人性作为一个整体来做规划,这样才能够在解释局部问题时便于联系全体陈述,否则就无从说起,也挂漏太多。现在便来讨论此事,将之用100到150个题目条分理析地分而论之。
“本性”到底是什么?对此本体问题有一确定,定作“无有的存在”,文章性质所限,不在此论证。
这个“无有的存在”说起来太长,僭造了一个字,上面是半个“无”,下面是半个“在”,这个字读音取“无有的存在”第一字“无”之声母,后一字“在”之韵母而读作“wài”,字典未收,只是代号,代号就是把复杂的东西标示出来。作如此标示的作用是想把本体问题悬置起来。在此次课程中不讨论世界的本质和人的本性的问题,只讨论的在艺术上这样一个虚无的“无有的存在”如何实现为我们的世界,以及人在其中的生活和生存。
艺术史是一条通道是将艺术史的问题直指我们今天这样的一个世界和自我的生存是如何从一个“无有的存在”变现出来,也就是解答“有生于无何以实现?”“有生于无何以完成?”的问题。这个问题出自中国古代,但是古人对这个问题没有进行论证,只给出一个命题:“有生于无”。怎么生?并没有非常清晰和严整的论证过程。
我们不能回避论证,当然不知是否有效,也许我整个这十年的艺术史课程就在论证这样一个道理,但并不会专门论述哲学问题。
科学、思想和艺术论述什么问题呢?先把问题区分成三个不同的方面,即上述的科学、思想和艺术,然后集中在第三个方向上讨论。所谓的科学,根植于人的理性。理性的特点是算计性,即通过语言、代号、数字和逻辑符号把因果关系进行分析、合计,最后根据理论公式得到自我运算的结果。
理性的问题是可以在不同的证据和方法持有者之间讨论的,必须论证和验证才能成立,所以理性是科学的基础。建立现代大学的基础也主要是建立在这样一个理性之上,就是“计算”,如果没有这样的基础今天我们就不会聚集在这里。
而今天所谓的现代化,现代性在根本上是算计性的扩展和延伸,只不过这个算计性并不仅仅体现在细小的格式上,而是尽可能多地把世界不同的方面通过相互的比较进行一种定量的范畴,然后进行一种推理,通过实验、观察再进行一种追索,构成理性的全部面向。
理性的方面是人性最主要的一个方面,也是今天被非常强调的人道基础。人性的第二个方面就是思想,根植于思性。
思想性和信仰相关,信仰和思想经常借助理性表达、陈述和论证,但是其本身不是纯粹的理性,而是一种意志的选择,对目标的选择,为了选择目标而必有动机。每个人作为一个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有自己的遭遇、个性和性格,甚至有自我的身体状况、性别和各种特殊状况。
在每种状况下,人根据自身存在而不停地激发和生长动机,为了动机而选择目标进行追随和追求,并不断对其变化和调整,在目标和动机之间构成道路,这条的轨迹就是思想,被完整而清晰表述的思想则称为“道”。
既然思想就是出于动机、对于目标的追索和追求。
这样的过程可以用理性来论证,但是不同的文化中的人之间、相同文化中个人之间动机和目标是不可能互相统一,即使使用同一种理性,理性的方向不同也会渐行渐远,如果动机和目标被任何外在权威统辖,就是压迫。对思想的规范和设计不符合人的本性中思性的本来性质。
人的本性在思想上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目标的选择本身来自于对自由,只是在选择的过程中间,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文化中可以被选择的程度不一样,因为我们每个人降生之时并不是生在一个原始丛林的白版社会,也不是生在一个未来想象的设计之中,而是我们生活在一个具体的地点、一个具体的时间,在“此”我们“生来”已经有很多被规定。
在这种“被规定”的情况之下,有的时候这个规定跟我们思想正好相合,作为成员就感觉到舒畅、满足,但是大多数情况之下,一个个体和其所被规定的状态并不是完全吻合的,在这种情况之下人们就会试图寻找另外的可能性,在传统社会中这样的可能性很少,传统就是一种思想秩序,规定你,从思想上压制你,在生活中从言行的所有方面限制你,训诫你的过错与不及,如果个体成为思想秩序的异己,最后从身体上消灭你,以达到和维护一个所谓的精神的“一统”。
但是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人们越来越有机会通过信息、通过思考形成了自己的体验,了解了自我的存在,成为一个真实的、而且是有价值的、有权力自己站在自己所独一无二的立场上去成为一个对于自己的目标进行选择的人。过去在传统的社会中受到的严格规范、几乎没有选择,要求每个成员沿着一条道路走到底,而今每一个人都能从历史上和从自己同时代的其他人类的成员中间找到很多可以被选择的可能性,于是就会出现自我选择觉醒和要求。
当自我的选择跟被规定的选择发生冲突的时候,必然要求解放思想,建立政治观念和意识形态的协调和容忍,以此考验社会的发展、文明的进程对于个人的尊重程度和宽容程度。
政治观念和意识形态的问题实际上包含的就是思想的问题,这个思想的问题比思想史中所讲的思想更为根本。“思想”这个词在上古语文中就是思和想,其实就是自己情绪的对象和欲望的结果,如想一个人,思念一个喜欢的对象。
这样一来我们就会知道思想其实就是对一个对象的选择和追求。而接受选择的差异的幅度则是文明的发达程度。如同性恋婚姻,和我们传统规定的婚姻状态发生了不一样的情况,这一个社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接受和承认呢?这就变成了对文明或者是对社会中每一个成员对事物理解和接受程度的一次考验,因此这么一个本来是私下的个人情欲问题,在国家层面就放大成了一个政治问题,在中国也不可能被回避。
因此,今天看待思想和信仰,与其说是理性判断,不妨说是思性的开合。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人会根据自己的选择进行自我思想和信仰的认定和追求。传统社会结束之后,思想不再能被统一,信仰也不可通过压迫、惩戒来限制,如果强行压迫和限制就会产生表面的驯服和潜在的压抑,表面的驯服是腐败和欺诈的根源,而压抑会产生变态、焦虑,甚至会积累成反抗和暴动的力量。
这种统治压迫对于每个个体来说是必然遭受,因为个体存在的自由和自在与其所出身和出生的思想秩序总有或多或少的差异和冲突,秩序是人间组织社会的理想结构和运行方案,也是权威统治集体和规范个人的规范和解释,对秩序的建造和对秩序和寻求秩序中各个成员之间公正与平等的追求以及对所有冲突的解决,这都是立法的理由和执法的依据,这是属于“法律”的范畴,也是政治哲学讨论的主导方面。
但是秩序未必都能用条文和法理来进行全面的表述,或者说,秩序所包含的很多细节要比语言和概念所能规范和描述的程度要细腻和复杂得多,理想的图景和权力结构设计的图像成为劝服与压迫、奖励与惩戒以维护秩序的“图”,本次专题“秩序”就是从这里展开对艺术史的叙述。
艺术史中要讲的其实不是思想问题,而是从人的“第三性”——称之为“情性”入手,这种情性其实在意识和意志之外,在认识和思维之外的所有,其所有者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它包围着我们,蕴含在我们的身体里边,它会在,但是我们不能够意识到,只能感觉它,有时候连感觉也是若即若离、似是而非。
这种所有其实在我们人的生命中间起着很大的作用,但是我们又无法去确认,它不是会在无意中拱显出来,从人的身体里边深处慢慢地冒出来,影响到我们的理性,也会影响到我们的思想,它会影响到我们的决断,它会影响到我们的行为和言论。其实这样的东西也有一个整体归结的一个方向的或者是规律的一个后果,这个整体归结的后果我们就把它称之为“艺术”。
所以艺术这件事情很复杂,它是一个巨大的囊括、一个无限的承筐,放不进去其他所在的所有,就放在此处,有一些部分一旦被认识就被科学拿走,有一些部分一旦被意识就被思想拿走,然后又把由此而认识的无知和由此而遭遇的悖谬放进艺术,所以从事艺术的人不是被认为有病就是天才,因为事情实在是不合常理,但是却吸引了人的最大的关注,我们将从这里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