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乾坤
“我们回国主要是为了国家培养人才,为国内的科学事业打基础,做铺路人。我们这一代、你们以及以后的两三代,要成为祖国力学事业的铺路石子。”——郭永怀
火凤凰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不死鸟,是人世间的幸福使者,每五百年,它们就要背负着积累于人世间的所有不快和恩怨仇恨,投入烈火,并在灰烬中浴火重生,以更美好的生命换取人世间的吉祥和幸福。李佩就是现实中的浴火凤凰,历尽世间悲欢离合,百折不挠,用生命的力量践行自己和丈夫的育人理想,孜孜不倦。
1978年,邓小平同志在全国科学技术大会上提出“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热情欢呼“科学的春天”已经到来。在高等院校恢复高考不久,教育部和科学院分别部署大规模招收研究生计划。时任中科大校长严济慈提出“创寰宇学府,育天下英才”的建校目标,创办了新中国第一个研究生院——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研究生院,第一年招收了来自全国各地的800多名研究生。
受严济慈之邀,李佩出任研究生院外语教研室负责人。她带领刚分配到研究生院的三位北京大学的工农兵学员开始了筹建工作。“伯乐”开始寻找“千里马”,她一方面想方设法找老师,一方面决定办应用语言学研究生班,自己培养师资。许多“右派”被李佩寻找出来,黄继忠和许孟雄是其中两位。黄继忠毕业于燕京大学,后来被发配到银川劳教,在劳改农场时被银川师范大学发现,调入师大当英文教师。
李佩获知消息后,努力将黄继忠户口调入北京,请他在研究生院上课。许孟雄原是人民大学的英文老师,被划成“右派”后离开了大学,1978年回到北京后在海淀区教育局办的中学英文教师补习班上课,家住海淀区一个胡同的一间矮房子里,当李佩得知许孟雄在补习班上课每月只有40元的收入时,她请他到研究生院上课,每月付他80元的工资,每天上课时可派一辆车来接他。
许孟雄到研究生院上课后,李佩才得知他是当年英语学界的大名鼎鼎之人,早在20世纪60年代,英语学界就是“北许南葛”之说,“南葛”指上海复旦大学的葛传,“北许”则是指中国人民大学的许孟雄。邓小平1979年1月许访问美国时的英文文件最后是请他把关的。美国人Mary Van de Water是研究生院招聘的第一位外籍英文老师,她为李佩带来了TOEFL试卷,李佩受到启发,在国内第一个用TOEFL方式出考题。
1978年,教育部公布在全国选派500名优秀生公费出国深造,但名额还是太少。1979元旦中美正式实现邦交正常化,10月,Mary向李佩建议开创“自费留学”途径:“中国学生不必等待所属单位选拔公派留学,可以直接向美国大学写信申请助学金。”李佩独具慧眼,立即意识到这是一条新的留学途径。她说:“我认为有道理,就请她在友谊宾馆复印了几百份美国大学研究生院的申请书。
那时我还怕违背教育部规定,请示了主管学院后勤工作的副院长彭平,他听了我的理由后,认为对学生有益不妨试一试,并说如果有学生付不出旅费,我们可以设法借钱给他们,将来再归还。”
1979年寒假,Mary带了200多封学生入学申请书到香港邮局寄出,因为怕国内邮局阻挠,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近百名同学从美国各大学获得奖学金,漂洋过海留学美国,开启当代中国自费留学潮。
消息传出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校学生也如法仿制。教育部知道这件事后,也承认这是一条培养人才的捷径。姚蜀平在文章《中国百年留学史(十)——改革开放后留学热潮再起》中,赞美李佩这位传奇女性的非常眼力和勇气:“李佩此举在当代中国留学史上,功不可没!因为它为无门路的广大青年开辟了前往国外留学深造的一条新路。”
我们注意到这些自费生与历史上的自费生不同;而美国大学提供的是助学金也与以往庚款留学生所获奖学金不同——1)这些自费生不是历史上以前和以后有过的许多富家子弟,靠家庭提供留学费用的那类自费生。说他们是自费生实为区别于“公费生”——靠政府资助的那些学生。实际上他们的留学经费既不是靠自己家庭,也不是靠政府,而是靠所去留学国家的学校提供。
学校允许他们免交学费,并提供一定数额的每月生活费;2)他们拿的是助学金,即他们要充当指导教授的助教(AT)或助研(RT),以换得免交学费和每月一定数额的生活费以维生;说来具有半工半读的性质,不过所作工作,无论是助教还是助研,都和自己专业相关。特别是助研,充当指导教授的助手时,会继续获得许多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后来的不少研究成果,也是学生和教授的合作结晶。
而早期庚款留学生拿到是奖学金,也就是不必作工每月就可以获得相当丰厚的津贴,这对他们全力以赴求学更有帮助,这也是那批庚款生个个杰出的原因之一。不过美国大学提供的助学金仍然高于国内官费生。以上个世纪80年代为例,公费生每月$400,美国大学助学金每月$1000。
1981年,国务院批准了教育部等单位的《关于自费出国留学的指示》及《关于自费出国留学的暂行规定》,明确自费与公费一视同仁,国内也开始举办托福考试。
1979年,中科院邀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诺贝尔奖获得者李政道在北京举办讲习班,严济慈和李政道商讨培养中国未来物理学家的问题,决定实施一项培养跨世界物理学家的计划——CUSPEA项目(中美联合报考赴美国物理研究生),该项目实施10年,915位中国最优秀的物理学生留学美国一流大学。
然而,当时中国还没有GRE和TOEFL考试,这是外国学生进入美国任何研究生院所必须通过的考试。李佩负责了历届CUSPEA项目英语笔试的出题和评卷工作,并参与了口语面试。因为通过考试的学生成绩优异,所以当初在美国部分大学的推荐信中,英文水平证明书中只要有李佩的签名,都会得到认可。
朱学渊是中科院研究生院1978级学生,他在一篇文章中对李佩有传神的描述:“李先生承庭家训、学兼中西,是科学院里很难得的一个美国通。她日日奔波于中关村和林学院之间,应接国外知名学者,安抚外籍英文教师,有尊严而无傲气;对同学们亦从无疾言厉色,那清逸的身影中有著一颗慈母般的心,是院里最有威望的人物之一。”李佩总是站在前沿博采众家之长改进英语教授,她在研究生院创建的英文班师资班后来成教育部办师资班的原型。
力学所研究员谈庆明说:“李佩的眼光非常尖锐,观点极高,极其认真,她的年纪大了,但始终走在前面。”1989年,美国一份语言教学研究杂志刊登的一篇论文,称李佩为“中国应用语言学之母”。
1988年12月,在郭永怀牺牲20周年之际,力学研究所在前园为郭永怀塑了一尊雕像,李佩将郭永怀的骨灰盒从八宝山取出安放雕像下,同时安放的还有警卫员牟方东,让他们永远安息在这片土地上。诗人马骅说:“生命之歌没有年纪!
”李佩在讲台上孜孜不倦在传授着知识和智慧,1987年离休后,又开始忙碌于中关村社区的建设:组织中关村老年活动中心、关心老科学家的家庭困难,“帮助周围的朋友们,让他们生活得更好一些”,定期为中科院离退休老干部组织报告会……正当她不知疲倦在工作时,灾难再次降临,1997年,郭芹因病在北京离开了人世。边东子记录了他最后一次与郭芹会面的情形——她用一双诚恳的眼光望着我说:“写写我爸爸吧。
”这一年李佩80岁!正当周围人们担心如何安慰她时,坚强的李佩没有因此缺一堂课,提着录音机走上了讲台,只是人更清瘦了,声音有些沙哑……李佩情深义重。
1968年12月15日,林鸿荪在力学研究所的怀柔基地被隔离审查时自杀,终年43岁,李佩坚持让杨友住在自己家中并悉心照料。2013年10月24日,在李佩和郑哲敏的努力倡议下,在林鸿荪逝世45周年之际,“缅怀林鸿荪先生座谈会”在力学所召开;亲人们至今不知到林鸿荪的遗体在何处,安放在八宝山的骨灰盒内存放的是一本书;25日是林鸿荪88岁生日,会议组织安排了“重返怀柔”行程,他的亲人们得到极大安慰。
在钱学森晚年卧床时,李佩和郑哲敏每年春节时都会组织当年在加州理工学院的朋友到钱先生家看望,而且每次出发之前,他们都想好有一个议题要与钱先生讨论,比如中国高等教育问题、中国创新型人才的培养问题等。2009年10月31日,钱学森逝世;11月3日,在凛冽的寒风中,91岁的李佩用白色的大披巾包着头和郑哲敏等前往钱家吊唁。
她手中拿着林家翘先生的唁言:“钱老是我国航天航空之父……他的离去使我感到失去了一个最重要的良师益友”,她握着蒋英的手慰问。
从2008年初开始,李佩寻找基金组织人员,翻译出版《钱学森文集——1938~1956海外学术文献》。她说:“为了宣传钱学森,我会不惜名不力不惜一切代价把事情做好。”2011年11月18日,在钱学森诞辰百年之日,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举行了《钱学森文集》(中、英文版)首发式。
2003年,麻省理工学院教授林家翘携夫人回清华定居,李佩每年春节都会到清华看望老朋友,并介绍我采访林先生,记录他的学术思想;2007年2月28日,理论物理学家、“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彭桓武院士逝世,89岁的李佩和93岁的何泽慧一块到八宝山送老朋友最后一程;2010年7月30日,应用数学家钱伟长院士逝世,7月31日,李佩在家里接受我采访,谈她对钱先生的记忆。
鸾凤和鸣。
李佩说,她这些年从事教学工作与当年郭永怀的观念是一样的。回国之初,郭永怀说过:振兴中华,中国最缺少的是西文先进的科学和技术,所以当务之急是培养人才。2008年,郭先生逝世40周年之际,李佩将自己的积蓄30万元捐赠给中科大。
2013年4月4日,郭永怀先生104岁诞辰之际,李佩决定将自己最珍贵藏品捐赠力学所:郭永怀生前使用的留英纪念印章、精美计算尺、浪琴怀表,以及1968年郭永怀牺牲时,中国民航北京管理局用信封包装的郭先生遗物——被火焰熏黑的眼镜片和手表。
2013年12月5日,在郭永怀逝世45周年之际,力学所隆重举行郭永怀遗物捐赠仪式,并出版《高山仰止 大爱无疆——我们心目中的郭永怀和李佩先生》文集,李佩将30万积蓄捐赠力学所。
中关村之恋
“每一位力学所的老职工永远都不会忘记,不论盛夏或严冬,不论是刮风或下雨,一位身材瘦长、头戴鸭舌帽、低头沉思着,大踏步地来往于力学所大楼和中关村13号之间的那位学者。郭先生就是这样默默而高效地工作着”——郑哲敏
直到今日,从中关村13号到力学所大楼,李佩还走在这条路。从1998年11月13日开始,到2011年6月10日周五下午的最后一次活动,在中科大厦礼堂和力学所主楼,李佩义务组织、主持了600余场中关村老年协会系列知识讲座。最近一年多,因身体虚弱,每周开会时,才由照顾她多年力学所李伟格女士开车来接送她。
任知恕曾问李佩:打算干到什么时候?她说:直到干不动为止。我想起弗兰西斯·培根说过的一句话:“我把这样的品质称为善,并把这种意向称为原生的善。(Goodness I call the habit, and goodness of nature, the inclination.)”
20世纪90年代中期,商业建设大潮在中关村汹涌,13、14和15号楼也面临拆迁命运。为了保留这些珍贵的文化精神遗产,科源小区的居民们,特别是“特楼”的李佩和何泽慧先生等,通过多种渠道呼吁保护这些建筑。努力终见成效,2012年,北京市政协通过动议案,决定将中关村“特楼”建成科学文化保护区。中关村的居民们感慨:多亏了这两位老太太,她们真厉害!
2009年8月6日上午,国务院时任总理温家宝来到中关村14号楼,看望何泽慧院士。这是就任总理以来,温家宝连续第五年登门看望何先生。温家宝说:“何老,50多年过去了,您还一直住在这儿。我记得当初到您家里,屋里到处堆满了书。我来的时候,您就给我一个小马扎坐……”在一次看望中,温总理见何先生家已陈旧,走廊里堆满了书,建议她搬个新家,但何先生说,在这里住惯了,哪儿也不去了,除非上八宝山。
何泽慧的女儿对温总理说,父母从1955年起就住在这套房子里,迄今已逾半世纪,因这里有好多记忆。温总理说:“这里留下了记忆,也留下了精神。”
1954年中国科学院实验生物学研究所从上海迁到北京,生物学家、教育家贝时璋就和家人住在中关村14楼。贝老的孙女贝泠在爷爷身边长大,在《回忆我的爷爷贝时璋》中写道:“我最初对音乐的印象就是家里老式唱机里流淌出的‘蓝色多瑙河’和‘天鹅湖’。上小学后我开始学钢琴,爷爷每天下班回来都要听我练琴,直到1988年我们搬走。”
2008年的一天,李佩让我到贝先生家送一份资料。我第一次走进14楼,狭长的走廊两旁共有六个房间,当时贝先生坐在客厅里,声音宏亮,与在座的几位研究人员讨论问题。2009年10月29日上午,107岁的贝先生在家中在睡梦里安详辞世。在去世前一天,他还在家里和六位研究人员谈创新。
在近60年的时间里,除了在科大的6年,李佩没有离开过中关村的家,她告诉我:“现在,除了到力学所,我就呆在家里,哪儿都不去了。”但她仍然关心世事、关心中国的科学事业。她每天通过看电视和自己的订阅的报刊杂志了解时事。
2008年5月,她在《科学新闻》杂志上看见我专访清华大学教授施一公的文章——《施一公: 我被信仰追问 回国是最好的选择》后,打电话约我到她家中详细讲述辞去美国大学教授职位分别回到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任教的施一公和饶毅的情况。她建议说:“科学院研究生院应该聘请施一公和饶毅作客座教授。”
2011年2月27日,当施一公和饶毅到李佩家拜访时,这是跨越半个世纪两代归国留学生的历史性会面。在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时,饶毅和施一公询问了当年郭先生和她留学美国和决定回国时的情形,李佩和他们谈起自己对现在大学教育和研究生教育的担忧。还仔细询问两位是否到科学院研究生院讲学?
李佩还有梦。她呼吁将“特楼”保留为博物馆,作为共和国第一代科学家命运和科学事业发展的见证。
2010年8月,我因回美国到李佩家中告辞,她告诉我,她曾经多次给中科院院长建议:“第一,要谈科学院,人家不会认为三里河的办公楼代表科学院,它代表不了科学院,能代表科学院的是我们这几幢楼,最初住在这里的老科学家们!第二,我给你算一算住在这几幢楼里的老科学家,大概有80多位,这80多位里,有9位是1948年的中央研究院院士,有32人是中国科学院首批学部委员,有8位是‘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
怎么能随便就将这些楼拆掉呢?在国外,最有文化历史意义的老房子会保留起来,也许有新住房,但他们会在房子前镶一个铭牌:谁的故居。我们也可以采取这种办法嘛!”
临走时,她签名送我一本书:《中关村科学城的兴起(1953~1966)》。中关村北区正在经历新一轮的改造。李佩的梦能实现吗?一切尚未可知。故居的保存、维护、管理运行等,是需要相当的成本,我记起了曾经在美国参观过的爱因斯坦故居、海明威故居,以及在澳大利亚墨尔本参观过的船长故居。
写这篇文章时,我不止一次想起65年前,李佩和郭永怀在绮色佳的第一个家。
它建于1870年,经年的维修和内部更新改造,使这幢维多利亚风格的小楼得以保值增值,2006年,它的市场格为30万美元,2010年为36万美元。李佩和郭永怀在Ithaca——绮色佳的名字来自希腊语。在伟大的荷马史诗《奥德赛》中,Ithaca是英雄奥德修斯的故乡。奥德修斯用“木马计”攻克特洛伊城后,历尽劫难,最终回到故乡Ithaca,与妻儿团聚。
在西方文化中,奥德修斯回到故乡的历史,也是磨炼人生回归心灵故乡的历程。遥想三幢“特楼”,我仿佛看见李佩的梦想实现了:改造后的中关村北区,林立的高级住宅楼中央,静静伫立着三幢灰砖黑瓦大理石雕花阳台朱红色木窗格的小楼,它们是中国科学院的博物馆,也是共和国科学巨匠们的精神高地。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