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27日,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迎来了首位凭悼的在任外国元首——丹麦女王。在纪念馆园区里,女王亲手浇灌一株初生的黄玫瑰。这是开在南京天空下的一株平凡的黄玫瑰,这又是一株不同寻常的黄玫瑰——“永远的南京·辛德贝格”玫瑰。无论再耀眼华丽的红玫瑰,抑或再纯洁无瑕的白玫瑰,也比不上这一抹鹅黄,它在风中无比安详。
亲历南京大屠杀的丹麦人辛德贝格,出于偶然进入了南京大屠杀的历史。从1937年底到1938年初这100多天时间里,他在纷飞的战火中庇护了数以两万计的中国难民,撑起了生之希望。
辛德贝格全名为伯恩哈尔·阿尔普·辛德贝格,1911年2月19日出生在丹麦港口城市奥胡斯。1934年辛德贝格被“Falstria”号轮船招为海员前往上海,从此开始了他的水手生涯。
辛德贝格在上海驻留了一段时间后,1937年爆发“八·一三”事变,上海除租界外全部被日军占领。恰好此时辛德贝格需要一份新工作,而所在公司正好在南京建设江南水泥厂,因此辛德贝格与德国人卡尔·京特、中国人颜景和、李玉麟一同前往中国当时的首都南京。1937年11月,日军的硝烟逼近南京,26岁的辛德贝格就这样跌跌撞撞进入了危险的战区。
辛德贝格、京特一行来到南京的使命是保护江南水泥厂不受战争破坏。
然而,当辛德贝格与京特目睹日军在南京制造大规模屠杀的惨剧时,他下定决心将江南水泥厂开辟为难民营保护南京民众,其中也包括日军重点屠杀的中国士兵。他在水泥厂外面专门围起了一圈丹麦、德国国旗。辛德贝格因此记录道:“我在厂里升起了中国最大的一面丹麦国旗。此外,我还让人在厂房的屋顶上用油漆刷了一面约1350平方米大小的巨型丹麦国旗……我想这肯定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面丹麦国旗了。
”难民营分为两部分,厂南为南区,厂北为北区。营区内有来自汤山、花园、龙潭、漳桥等周边地区的难民,甚至还有来自上海、苏州、无锡一带的难民。丹麦《奥胡斯教区时报》1938年2月3日报道了辛德贝格的难民记录:“厂里收容了6000名中国农民,包括妇女和儿童。”水泥厂自1937年12月11日起开始收容难民,高峰时期(1938年3月)难民人数达到了两万多人,收容工作直到5月中旬基本结束。
难民营里有人专门站岗、巡逻。日本人来骚扰的时候,放哨的人就叫来辛德贝格或京特。据当年的难民夏桂英回忆,日本人想进去,洋先生就出来;日本人不敢乱来,向洋先生敬礼后就走了。辛德贝格有时还和难民们开玩笑,偶尔突然喊道:“鬼子来啰!”这类辛酸岁月里的小幽默为难民们灰暗的生存之难添上一抹色彩。
南京沦陷后,日本人对设备先进、年产20万吨的水泥厂垂涎不已。
虽然水泥厂有“德丹国合营江南水泥厂”的招牌做掩护,但仍无法阻止日本厂商虎视眈眈的觊觎。1938年1月,东京商会副会长岩崎的秘书蛇头来江南水泥厂“参观”。蛇头带着一个日本军官检查了整个工厂,并拍下照片。新年刚过,日本三井洋行的人员和小野田水泥株式会社营业部办事员增田贯一又前来“参观”。他们悄声商量着没收工厂,派日本工程师来工厂着手水泥生产的阴谋,这一切令辛德贝格等驻厂人员顿生“狼来了”之感。
水泥厂价值800万丹麦克朗,是当时亚洲第一、世界第二大的水泥厂。它才刚刚建成,甚至还没来得及试生产,倘落入日本人囊中,损失将难以胜数。
为了应付日军与日本厂商的骚扰,辛德贝格只得殷勤周旋以保全难民安危,酬军费用每月高达三四百元。有时,辛德贝格则制止日军在工厂附近的暴行,如当日军放火焚烧村民房屋时,他率领水泥厂员工赶往救火,使全镇房屋免付一炬。
江南水泥厂有一部收音机。
在血与泪的岁月里,辛德贝格就靠着这小小的收音机收听前线战情。当他得知南京局势稍安,便两次运送暂住在难民营的伤员去南京城就医,但他们两次都被日本士兵无情地阻拦在城门之外。送伤员进城的渠道被堵塞,唯有就地开辟医治基地。于是,水泥厂里出现了由辛德贝格主持设立的一个小医院。辛德贝格与南京城里的鼓楼医院和国际红十字会接洽,遣两位护士来厂诊治。同时,红十字会供给药品。
小医院成立之后,每日接待伤病者七八十人,治疗费用全免。由此,当时的南京形成两个医疗中心,城内有鼓楼医院,城外有江南水泥厂的小医院。小医院使得难民营不仅庇护难民,还救死扶伤,涤洗了无数伤病者的身心伤痛。
1938年4月,辛德贝格启程返回丹麦。6月初,日内瓦召开第24届国际劳工大会,中方代表团邀请辛德贝格出席会议。辛德贝格应邀在会议上致词,并向国际社会披露了南京大屠杀的真实情况。
他带来了日军南京暴行的纪录片,在会议现场向国联成员播放。这是一部充斥着焦虑与哭泣的残酷影片,因此辛德贝格坚定地请在场的妇女儿童回避,以免造成身心不适。南京的真相终于昭然,中方代表团团长朱学范为表敬意,在辛德贝格的护照上题词:“辛博先生:中国之友。朱学范敬题。(民国)二十七年六月。日内瓦。”辛德贝格将纪录片在国际场合上放映的举动,有力击破了南京大屠杀是“中国人编出来的谎言”的谣传。
他以见证人的身份向国际社会揭露南京大屠杀的惨剧,这在当时是冒险之举,亦是散发着人道主义精神的正义之举。因为一旦影片被媒体披露,辛德贝格以及坚守在南京保护难民的外国友人的人身安全将受到严重威胁。
此后,辛德贝格从丹麦移民到美国。他加入了美国商船队,为二战时的美国海军提供后勤支持。这个期间,他认识了很多新朋友,但却很少提及自己在中国的传奇经历。
辛德贝格晚年持笔回忆人生,留下自传:《一位水手的人生速写》。对于自己,他这样评价:“我的一生都和蓝色的大海、摇曳的棕榈、东方的声色以及枪炮的射击联系在一起。我就像一个一生漂泊于世界海洋的人一样,饱尝欢忧,历经战争、失败和胜利。”但回忆录里俱是大海波光,罕见枪林弹雨。想必这位低调的勇士胸怀无垠之水,只会在酒兴之余,才提及身在中国的峥嵘岁月吧。
辛德贝格在上海时曾爱上一位中国姑娘,然而两人最终未能成为眷属。终身未婚的他于1984年病逝,骨灰撒入海洋,魂归于海。时光之尘一直覆盖了辛德贝格的事迹,直到2000年中国有关人员与其妹妹比滕和侄女玛丽安娜取得联系时,辛德贝格才为国人所知。玛丽安娜有感于舅舅的人道主义精神,花费4年的时间为纪念辛德贝格培育出一种特殊颜色的黄玫瑰。在丹麦文化里,黄色象征着勇气,而黄玫瑰又极难培育。
花如其人:勇敢、独特、难以复制。
如今,斯人已逝,而江南水泥厂和小医院的旧址尚在。南京的天空不再愁云惨淡,但历史必会浇灌那些在风中绽放的永远的南京黄玫瑰。在二战电影《辛德勒名单》的结尾,拯救1200位犹太人性命的德国人辛德勒收到幸存犹太人赠与的一枚金戒指,其上刻有希伯来文箴言:“拯救一个人,就是拯救一个世界。”因为,拯救,是在汪洋中出现的一艘诺亚方舟,上舟之后,爱便是风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