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
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三体》中,一个核心的剧情道具是书中人物罗辑提出的“黑暗森林”理论。这个理论的大意是,以文明为行为实体来观察,宇宙中每一个文明的目的都是生存,其最深刻的恐惧则是被剥夺生存。而宇宙的总资源是有限的。因此文明必须隐藏实力,避免被其他文明发现,并且时刻准备攻击他者以争夺资源、保障自身。作者称之为“宇宙社会学”。
这个理论在《三体》第二部《黑暗森林》里得到了详细阐述,其英文版刚刚出版。当然这是一个剧情道具,是为了推动矛盾展开而由作者强加给小说中那个宇宙的。类型上明明白白写着这是“科幻小说”,照理说就不应该深究——就像不该问智子要怎么二维展开,黑洞要怎么让人操控引力,或者黄金之心要怎么进行无限不可能驱动跳跃。
但现实却不是这样——互联网上关于黑暗森林的讨论简直没完没了,远远超过了正常的极客较真,甚至在许多和原著毫无关系的场合都有人开始借鉴黑暗森林“理论”了。这个问题,就值得问一句“为什么”了:为什么这个“理论”看起来那么有说服力,让很多人当真或者几乎当真?
这当然是因为它是一个好故事的核心寓言。但故事并非空中楼阁,它的血肉背后要有概念的骨骼支撑;而黑暗森林背后的概念,就是一段影响极其深远、至今余威尚存的思想史线索: “自然状态假说”。
霍布斯(Thomas Hobbes, 1588-1679),英国哲学家,经典政治学祖师爷之一。
他是经典契约理论奠基人,政治哲学方法论转型的界碑,恐惧政治学的发端,近代国家与国际关系的理论渊源;在某种意义上,霍布斯是政治哲学界的牛逼顿。总之这个人,出于对全球化现象造成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等变迁的敏感(全球化是我们今天仍然非常头疼的一个现代问题,而这位老爷爷在十七世纪就开始研究相关现象了),抽象了一个概念叫“自然状态”,用来号召大家冷静地看待人类社会表现出的不自然。
霍布斯在《利维坦》中对人在自然状态下的生存方式有一段著名的描述:“人的生命:孤独,贫困,污秽,野蛮,又短暂”。这个概念假定,在人类的社会历史开始之前,所有我们习以为常的社会制度与政治观念乃至道德理想都不存在。人是孤独的丛林野兽,他的理智是他用来实现欲求的工具,而他最深刻的欲求,或者说恐惧,就是生存并且不被他人毁灭。
因此,霍布斯的自然状态假说与其说是描述历史,毋宁说是借由强调个体的现实状态和需求,来批判此前视为正当的秩序:道德教条掩盖了人性,天真的理念忽视了复杂的生态。
在契约理论的背景中,隐含着这样的主张:政治哲学应该把眼光从追求集体的永恒和无限,转向渺小而现实的个体:与其把所有人都视为虔敬的僧侣或亵渎者,不如正视他们的个体理性如何贯彻他们的恐惧、残忍和无望,以此重建近代国家——或者说,近代人类联合体——的基础。
尽管如此,在霍布斯看来,人,并没有在恐惧与怀疑面前裹足不前。人的理性,足以使人们冒着被背叛或揩油的风险放弃自然状态,向一个共同体交出自己凌驾于他人的权力,从而获取共同体保护他们联合发展的承诺。时至今日,我们仍然在引用霍布斯,与其说是因为他的假设成真,毋宁说是他所开创的视角,至今仍然能够引导我们去思考关于人的种种真实。
当霍布斯讨论人性的猜疑和恐惧时,他讨论的目的在于以人为基础的社会契约。在“黑暗森林”假说中沿用了这一人性预设:首要目的是生存,因此恐惧,从而攻击——但是,参与方变成了文明组织,而不是个人。个人的“自然状态”,哪怕曾经存在过,也在很早以前就消失了。但是,社会组织呢? 能否说,不同社会组织之间——比如国家和文明——在一定程度上拥有类似“自然状态”的特征呢?
近代史上,欧洲国家之间漫长的大逃杀以及最后的冷战对抗,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国家间无政府状态的有力注脚。自民族国家基本形成,人类文明经历了近百年的(相对)无序,和丛林中的个人一样,争夺资源并且互感不安全的国家之间,在地位上是平等的,没有一国能宣称自己的内部秩序天然应当被他国遵守,它们之间不平等的主要是武力。
现实主义理论的问题在于这个模型可能有点过于简单——对于国际关系这种高度复杂又充满即时性的学科来说,任何理论模型可能都过于简单。从这个角度来说,它虽然足够残酷,但还不够现实,或者说,现实就是没那么残酷。根据近年解密的苏联档案来看,冷战有过多次一触即发的契机(比如朝鲜战争),然而大概是考虑到冷战变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后果,最后也没打成。
这一理论假设的前提之一,是所有的行为实体目的都是生存和争夺更多资源。但对于国际行为实体来说,由于它并不是生物,因此假定每一个国际行为实体的目的都是掠夺性的生存,是远不足以概括国际行为互动的全部本质的。更多彼此目的相异的行为实体登场,会打破“自然状态”的悲哀循环。两个野人在荒原里无理由地互相攻击吞食,这是“自然状态”;但在一群人围观拉架下还掐给别人看,不是因为私仇就是调情。
即便社会真的是黑暗森林,国际人道主义组织的存在也算其中异数。作为对此的反应,国际关系领域发展了大量竞争性理论。除了现实主义的老对手自由主义和行为主义(自由主义:假定平等基础上的竞争与合作能够带来可接受的共同发展;行为主义:讨论国际行为实体及其现实博弈),结构主义、后现代理论和女性主义也不甘人后。
这些理论的现实基础,以及它们数十年来的实践经验,虽然不像大国博弈那么戏剧性地引人注目,然而它们一点一滴地改变着这个世界,驱逐恐惧,缓和争端,创造沟通的可能性,直面冲突,摸索属于全球化时代的伦理、禁忌与合作。
归根结底,“黑暗森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假说?它是一个星空背景下的寓言,也是一条真实的思想线索——但只有前半部分。这条线索能够引起共鸣,多少是因为它藏身于在我们所经历的近现代史中,引导我们不断反思:作为人类、作为未来共同体的一员、作为世界的探索者和理解者,是为了什么——而不是简单地把它当做一个事实,去粗暴地解释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