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觉者:他是医生,你痛他也痛,是真痛

作者: Erika Hayasaki

来源: 果壳网

发布日期: 2015-08-22

乔•萨利纳斯是一位神经科医生,自己患有镜像触觉联觉,这使他能够感受到他人所经历的疼痛和情感。他的经历和研究揭示了联觉的复杂性及其对医生职业的影响。萨利纳斯在面对病人时,能够通过感知他人的痛苦而更好地理解和帮助他们,同时也需要付出额外的努力来管理自己的感受。

病人的手里抓着一只蓝色的填充兔子玩具,看来没有人了解他的感受。病人已经33岁,外表却像是一个困惑的男孩。在麻省总医院,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医生们一个个挤进他的病房。牡蛎大小的肿块遮住了他的面庞,这是一种遗传病,良性肿瘤在他的皮肤、脑和器官中滋长,使他无法正常地行走、说话和感觉。看他的表情似乎正在经历痛苦,然而他的母亲解释说,儿子乔希对于疼痛和其他感觉并没有明确的阈值。

即使他感到了什么不适,也无法向别人表达。

“觉得发麻吗?”医生乔•萨利纳斯(Joel Salinas)问道,他语声轻柔,白大衣的口袋里放着一把头部涂成红色的反射锤。“怪怪的感觉,有没有?”他边说边掀开了乔希身上的毯子,露出了下面萎缩的双腿。他用反射锤轻轻敲打乔希的左腿,乔希没什么反应,然而他自己却感到了些什么:就在反射锤落在乔希左膝的当口,萨利纳斯自己的左膝传来了一阵刺痛。他不是在想象敲击的感觉,而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敲击。

乔•萨利纳斯是哈佛医学院和麻省总医院的神经科医生,而他自己也每天都在体会着“镜像触觉联觉”这种罕见疾病的冲击。这是因为萨利纳斯本人也患有一种罕见的疾病,而且和眼前这位病人的情况正好相反:这个乔希是对什么都没有反应、连自己的感觉也无动于衷,萨利纳斯却是对别人的感觉格外敏锐。如果他看见有人挨了一计耳光,他自己的面颊上也会微微生疼。如果他看见别人的右臂给拧了一下,他自己的右臂也会犯痒。

这种称为“镜像触觉联觉”(mirror-touch synesthesia)的现象,近些年来已经引起了神经科学家的强烈兴趣,因为它似乎是将人类的一个基本特征推到了极致。有研究说,我们每个人都有所谓的“镜像神经元”,它们分布在脑的前运动皮层和其他区域,当我们观察别人的行为举止,镜像神经元便会激活。

每当我们见到有人被轻抚、猛戳或痛打时,我们的脑便会绘出对方身体的地图,并且在自身的相同部位上拟出强度很弱的相同感觉。然而在萨利纳斯这样具有镜像触觉联觉的人身上,这种模拟却要强烈得多。它跨过了一个阈值,产生了近乎真实触碰的感受,有时候,它甚至和本人真正经历的触碰难以区分。神经科学家将这称作是“增强的共情功能”(heightened empathic ability)。

当我们观察别人时,镜像神经元会让我们的脑模拟出与对方类似的微弱的感觉。不过,关于人类大脑中是否真的存在镜像神经元,学界尚存争议。听起来这或许像某种超能力,似乎是一个人的主观体验与他人产生了一道神秘的联系。但实际上,萨利纳斯并不会心灵感应。他不知道乔希是否感受到了反射锤的敲击,他自身膝盖上的刺痛也不是对病人状况的反映,而是透露出了他自身超常的神经系统。

而且,对于那些体会到镜像触觉联觉的人(大约占总人口的1.6%)来说,这个功能非但不能赋予超能,反而常常使人虚弱。

拥有镜像触觉联觉的人需要随时应付来自他人的感觉入侵。去年在伦敦举行的一场镜像触觉联觉研讨会上,来自利物浦的菲奥娜•托兰斯(Fiona Torrance)说,自己有一次见到一个男人出拳殴打另一个,她立刻昏倒在了轿车里。“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一拳。”她回忆说。

童年时,她曾经在电视上目睹一个男人用一把铲子杀死了一只水獺。在后来的一个月里,她都悲伤得无法自持、感觉是自己杀死了那只水獺。直到今天,她还要靠药物来抑制汹涌而来的感觉,她的家里也没有电视。全国公共广播电台的节目《看不见的力量》(Invisibilia),有一期讲述了另一位具有镜像触觉联觉的女性足不出户的生活。

即便是对那些仍旧正常生活的人,镜像触觉联觉也使他们的人生打了许多折扣。来自旧金山的卡罗琳•哈特(Carolyn Hart)本想成为一名理疗师,但是她无法避开每天都要见到的伤情。她后来改变志向,成为了一名按摩师。现在她每周工作35小时,体会着客人在她手底感到的畅快。据她自己说,那仿佛是“一股股暖流”通过身体。

萨利纳斯同样是个镜像触觉联觉者,但是从几个方面说,他都是一个特殊的个案。

身为神经科医生,他不仅对自身大脑的特殊性有着远超常人的理解,而且每天,他都大量体会着别人的疼痛与不适。他的病人有的中风,有的脊髓受损,有的身患多发性硬化症,还有各种其他伤痛,有一些还有抑郁和焦虑的症状。在给一个病人做脊椎穿刺时,萨利纳斯感到针头也刺进了自己的后腰。当一个精神病人发狂时,他觉得自己也烦躁了起来。就连有病人死亡时,他都会身不由己地产生一些共鸣:他的身体仿佛变空了,就像一只瘫软的气球。

接着,他就去治疗下一个病人了。

研究者希望,对镜像触觉联觉者的研究能够给他们一些启发,帮助他们理解正常人类的共情、交往,以及科学家所谓的“人己区分”(self-other processing)背后的生理机制。而我在对乔•萨利纳斯的观察中,明白了一个人如何能在他人的感情冲刷中保持专业、处理急迫事务。

几个世纪以来,科学家一向知道有些人的不同感官会串联到一起。他们中有的能从语言中听出色彩,有的能在音乐中看见明暗,还有的能看见日期和数字在空中漂浮。研究显示,大约4%的人拥有这样那样的联觉,而且联觉可以遗传。如果你有一种联觉,那么你有可能还会获得另外一种。

比如萨利纳斯,他除了能联通别人的触觉,也能在字母和数字中看见色彩,这称为“字形-颜色联觉”(grapheme-color synesthesia)。除此之外,他还能将这些多彩的字符与人格特质和情感联系起来。比如他觉得,如果某人有一股“5”的感觉,那么他就是橘红色的,也是骄傲而自私的。“而属于强4和强7的人是淡淡的蓝灰色,是天蓝里混合了浅蓝,相当令人安心。”

不同的镜像触觉联觉者,对于别人的感觉也有着强弱不同的体会。有的人对别人的痛觉感同身受,甚至能间接体会到别人对温度的感觉。还有的人说,在别人疼痛时,他们只感到了一点瘙痒或是刺痛。萨利纳斯也能体会别人受到的伤害和强烈的情绪,但那只是一种柔和、零碎的感觉。当他见到有人的手臂上被刺了一刀时,他并不能直接体会刀锋的锐利,而是会感到一阵“疼痛的回响”。

如果是意料之中或是以前经历过的联觉,萨利纳斯就能轻松应付:看着别人抓挠自己、接受静脉注射和脊椎穿刺,或是膝盖被反射锤敲打,这些都不成问题。但如果那感觉突如其来,他就会招架不住。几年前,他看了恐怖片《最后一次驱魔》,其中有一幕里一个女人折断了脖子,萨利纳斯立刻感到自己的脖子也被扭转了180度,他觉得自己脊椎裂开,呼吸也有一点困难。

科学家对于其他类型的联觉已经研究了许久,但是对镜像触觉联觉的研究只有十年多一些。2005年,伦敦的认知神经科学家萨拉-杰恩•布莱克莫尔(Sarah-Jayne Blakemore)首先记录了一例镜像触觉联觉:对方是一名41岁的女性,自称在看见别人受到触碰时,自己也有了被碰的感觉,她还惊讶地发现,这种能力并不是人人都有的。布莱克莫尔把这些写成论文,发表在了《大脑》(Brain)杂志上。

在那之后,又有两位心理学家尽可能寻找了每一个镜像触觉联觉者,对他们一一研究,他们是伦敦大学金匠学院的迈克尔•巴尼西(Michael Banissy)和萨赛克斯大学的杰米•瓦尔德(Jamie Ward)。

到今天,他们一共在实验室里测试、访谈了30个人,还对11个人做了磁共振扫描。他们发现,与常人相比,这些镜像触觉联觉者更擅长识别其他人的面部表情。

两人2011年在《神经科学期刊》(Journal of Neuroscience)上撰文介绍了这项研究:取两组被试,分别是镜像触觉联觉者和普通人,给他们看一组别人微笑、皱眉、假笑、怒目或沉思的照片,然后令被试判断照中人是自信、紧张、悲哀、糊涂还是困惑,结果显示,镜像触觉联觉者的表现显著超过常人。

关于镜像触觉联觉,我们还有许多东西并不了解,它背后的具体机制也还有些神秘。这个现象在研究者的那片狭小天地之外还少有人知,而且它听起来实在是古怪,常常有人怀疑它的真伪。这就是为什么萨利纳斯会认为,坦白自己的联觉,就像是承认自己是同性恋一样。“你不知道有哪些人会接受你的说法。这不是一件在谈话中能够随便提起的事。”

在刚开始和现在的丈夫约会时,萨利纳斯并没有告诉他自己具有联觉的事。当他终于向男友坦白时,对方问出了那个人人都会好奇的问题:“我这样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说着戳了戳自己的眼睛)讨厌吗?”至少有一半朋友曾问他看色情片时有何感触,他对这类话题极力避免。

有一件事特别能证明萨利纳斯身为医者的沉着冷静,那就是他的同事(都是受人尊敬的医学专家)中很少有人发现他的异常。不过话虽如此,他也不是总能把持住自己。

萨利纳斯出生在佛罗里达州的迈阿密,父母是来自尼加拉瓜的政治难民。一家人初到美国时生活艰苦,念过大学的父亲只能送批萨和报纸为生,母亲则在一家熟食店站柜台。在萨利纳斯的记忆里,父母的疲惫他都感同身受。父母偶尔在他面前谈论尼加拉瓜革命,说到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是如何侵袭他们的城镇、闯进他们的家园、袭击他们的邻居时,萨利纳斯感受到的却是他们的麻木。他知道,即便到了那时,父母仍在克制和那些记忆有关的情绪。

当时他才五岁。

身为一个感情上早熟而敏锐的孩子,萨利纳斯对于过度刺激的活动一律避免,他不参加运动,也不和别的孩子一起奔跑。他喜欢一个人阅读,或者与大人共坐。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被他们的面庞、他们的反应所吸引。有时候,他也会做出些自我安抚的动作,比如拍打手臂。“别人大概都觉得我有自闭症。”他说。在学校里,同学都觉得他的感应力奇怪而富有侵略性,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一旦感应到别人的情绪就会说出些惹人生气的话来。”他回忆道,“那实在是很不妥。”

目睹同学打架尤其耗费精神。有一次,两个女孩在碎石铺成的停车场上打了起来,她们扯着对方的头发,一边转圈一边用手指互抓。“看到她们扯头发,我的头顶也疼了起来。”他说。

在中学里那一群焦虑的青少年中间,萨利纳斯被迫学会了调节自己的情绪反应。他知道了什么人要避开、怎么安抚自己的心灵、怎么让感觉平息。

他掌握的这些技能在日后行医时都派上了用场。这些技能的关键是引导自己的注意力。他不再关心同龄人的紧张和躁动,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老师和功课上。萨利纳斯的镜像触觉联觉还有一个不同寻常的特征,就是它会延伸到没有生命的物体上去。有时候他看着一根灯柱,就会觉得自己的身体延展、伸长,并且变细了。有时他看着一辆轿车的头灯和保险杠,就会觉得自己的脸孔也扭曲成了那个形状。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学会了在其他刺激过于强烈时,使自己的注意力潜伏到那些没有生命的物体中去。

萨利纳斯的这种在混乱中保持镇静的本领,在他念医学院和住院实习的时候得到了强化,尤其是他在急诊室工作的那段时间。他必须全力控制,才能冷静地治疗那些枪伤和车祸的受害者,冷静地告诉狂乱的家属病人已经脑死亡。为了安抚自我,他会深吸几口气,然后将注意集中在房间里最冷静的那个人身上。

有时候,他注意的是一个衣袖、一圈衣领。只要稍有疏忽,他就会变成那个手臂粉碎、痛苦挣扎的男人,或者是那位悲痛欲绝的母亲。但是只要集中精神,他也可以变成衣袖。

令人意外的是,直到在医学院念完第一年的那个夏天,萨利纳斯才意识到了自己的情况与众不同,而且这种情况有一个名字。一次,他听到一个有神经科学博士学位的朋友说起了能在颜色中听出声音的人。后来他把这个朋友拉到一边问:“不是每个人都这样的吗?”他向来以为别人像他一样,都是通过色彩和情绪感知世界的。“我以为做人就是这样的。”他说。

2008年,萨利纳斯成为了爱荷华大学卡弗医学院的临床研究员,他在那里的研究重心是顶叶的发育。顶叶是负责空间-视觉向导的大脑区域,它还能将皮肤的冷、热、触、痛等感觉统合到大脑的身体地图中去。期间,萨利纳斯向一位研究导师坦白了自己的联觉,他还透露了自己医疗史中的另一件事。

22岁那年,萨利纳斯接受了一次手术,切除了右脑上方的一只良性肿瘤。医生是在他经历了一次剧烈头痛之后发现这个肿瘤的。萨利纳斯和他的导师琢磨起了那个肿瘤:它是不是在萨利纳斯童年时就已经产生、并且一直在安静生长?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的顶叶是否与其他人有所不同,使得它对触碰(以及别人受到的触碰)有了不同的感受?

在导师的鼓励下,萨利纳斯对联觉开始了深入研究。

他听说神经科学家拉马钱德兰(V.S. Ramachandran)和布朗(David Brang)在研究字形-颜色联觉,他自愿充当被试,到圣地亚哥去接受了一系列测试。就是在那里,他知道了镜像触觉。

后来他又读到了巴尼西和瓦尔德的研究,包括他们2007年发表在《自然•神经科学》上的论文《镜像触觉联觉与共情有关》(Mirror-Touch Synesthesia Is Linked With Empathy),他意识到他们描述的正是自己。

有研究者主张,我们生来都有联觉,但是随着年龄增长,大脑中天生的跨感观活动变得越来越弱。这个理论认为,在有些人身上,这些突触因为某些原因而没有正常地萎缩,联觉得以保留。当萨利纳斯联系上巴尼西和瓦尔德,并向他们询问自己的脑部肿瘤时,他们告诉他联觉会在一些中风或头部遭受重创的人脑中出现,他的情况则很难说,不过他们愿意见他一面。

于是,2014年11月,萨利纳斯来到英格兰,坐到了巴尼西和瓦尔德的实验室里,接受了几天的测试。在一项测试中,两位研究者让他观看屏幕上的一张面孔,这时从旁边伸出一只手,在这张面孔上摸了一下。与此同时,一只装了针头的打击器也在萨利纳斯的脸上啄了一下,向他的皮肤释放了一道微弱的电流。对萨利纳斯来说,被打击器触碰的感觉,和他每天觉察别人的内心时感到的那种刺痛十分相像。

这项测试要求萨利纳斯指出自己受到触碰的部位。当屏幕上的手碰到那个人的左脸,打击器也碰到了他的右脸。然而他感到自己的两侧脸颊都受到了触碰。无论怎么努力,他都无法分辨哪个是镜像触觉、哪个是真实的触觉。

在另一项测试中,萨利纳斯观看了一组幻灯片,其中有人扭伤脚踝,有人折断骨头、断骨从袜子中穿出,有人从滑板上摔下来背部着地。他还观看了锤子砸脚、熨斗烫手和电梯夹脚的图片。

有些图片只在他脑中激起了轻微的痛感,他认为这是因为他知道那些图片是假的。不过,这些表现伤害和遇险的图片也很像他在行医生涯中需要承受的场景,他每天都要经受这些画面的冲击。对他来说,这些画面就像是一家拥挤的咖啡店里传来的一场场对话,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从许多方面来说,镜像触觉联觉都很可能使萨利纳斯成为了一个更好的医生。近年来,医学界有许多人都反映医生的观察力不如从前,因为越来越多的诊断工作都靠机器完成了。他们担心医生正在丧失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观察病人的能力。有些医院甚至为医生开设了专门的艺术鉴赏课程,希望恢复他们日渐退化的模式识别能力。

萨利纳斯的情况显然使他对这些任务尤其擅长。我曾跟随他在麻省总医院工作了一天,那天早晨,他领着一群住院医生巡视病房。一行人推着几个滚动台在大堂中穿行,滚动台上放着他们的手提电脑。期间,一个住院医生从插座中拔出一个插头,不小心电到了自己。刹那间,电流沿着手臂上传,他的身体一震,脑袋撞上了墙上文件柜的尖锐边缘。

萨利纳斯不仅看见了这出意外,也切身体会了手臂抽搐和脑袋撞墙的感觉。他立刻明白了一切,随即快步走到那个住院医师身边问道:“你没事吧?”(他没事。)除他之外,整个大堂里没几个人注意到了这次轻微的电击。

当下的医生据说还在另一种品质上有所欠缺,那就是共情。在这一点上,萨利纳斯的镜像触觉联觉又是一项优势,尤其是他能读懂面部表情、体会情绪状态的超凡能力。据他说,他在解读某人的情绪时,一般最关注对方的嘴。

我在拜访他的那天去过一间病房,里面的一个重度痴呆病人正张开手脚,微笑躺在围着栏杆和填充地板的病床上。就在一天前,他还表现得十分焦躁,一定要捆绑才行,但现在,药物已经完全改变了他的举止。当萨利纳斯走近时,他欢快地挥着右手打招呼。然而他的妻子和女儿却显得闷闷不乐。

“他不会好了,对吗?”病人的妻子问萨利纳斯和他的主管。

“这种病就是这样。”主管回答,“会越来越坏的。”

“那他还能活多久?”

“可能一周,可能六个月,这很难说。”

医生们正准备离开时,萨利纳斯注意到了病人女儿的嘴。“她的嘴唇很薄,嘴角抿得很紧,眉头也皱了起来。”萨利纳斯看出来她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于是他插进来和对方继续交谈,直到她们的情绪好转为止。交谈结束时,他注意到对方的嘴角变松弛了——他感到她的内心也释然了。镜像触觉联觉可能使萨利纳斯成为了一名更好的医生,而他也需要付出超常的努力才能不受干扰,应付自如。

但是另一方面,联觉也常常使他对环境格外敏感,敏感到我们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这份敏感,对于他的行医生涯至关重要。

同一天,在另外一间病房,一个脑部受到真菌感染的艾滋病人正躺在床上,尖叫着,呻吟着,干咳着,呕吐着。她的肺部积聚了液体,出现了肺水肿症状,照料她的护士看起来很紧张,她对萨利纳斯说:“我感觉她在恶化,好像越来越不舒服了。我们该怎么办?”病人的叫声更响了,她的腹部隆起,肩膀也一起一落。家属站在一边,看起来吓坏了。

萨利纳斯感受到了护士的焦虑、家属的痛苦。他后来告诉我,他能够感觉到病人隆起而收紧的胸部,他自己的胸膛也随着她上下起伏。当她的情况继续恶化、开始插管时,萨利纳斯也感到声道收紧,仿佛是他自己给插了管。然而当我在一旁目睹他处理这起紧急事件时,却一刻也没有感到他有什么焦虑。他向忧心如焚的病人家属解说病人必须连接呼吸机,用的是镇静而沉稳的西班牙语。

下午7时,值班结束,萨利纳斯脱下白大衣,穿上一件带毛边帽子的厚重风雪大衣,手里的听诊器也换成了一只黑色公文包。我跟在他身边走进电梯,来到拥挤的大堂,然后出大门,走入波士顿繁忙的街道。我请他随时向我讲解他在熙攘的人群中穿梭时有何感觉。

电梯门开时,一个骑着膝滑板车的人跟在我们后面进来,他左腿弯曲、跪在坐垫上。萨利纳斯对我说,他感觉自己的腿也弯了起来。他接着指点起了周围的人群:一个女人的右脸上贴着一部手机,他也感受到了手机的坚硬;另一个女人正快步走下阶梯,发髻不停晃动,几缕头发挂到了脸上,他也感受到了发丝的轻拂。

随着人群增多,他的描述也飞快起来。四周充盈着感受、姿势、动作和表情,人们匆匆来去,我根本来不及注意。看见走廊里那个头戴针织帽的壮汉,萨利纳斯说:“我的头上也感到了那顶针织帽的重量。”一个阳台上的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女人,手指正互相敲击,萨利纳斯的指尖也传来了触感。自动扶梯的底部另有一名女子,双腿交叉站着,他的双腿也有了交缠的感觉。一位身材魁梧的老太太正左右摇晃着身子,他的臀部也仿佛缓缓摇晃了起来。

我们到了外面,沿剑桥街走了起来。一个男人双手插着口袋跑过,萨利纳斯感受到了他的姿势。一旁的推车里有婴儿正在抚摸嘴唇,萨利纳斯的双唇也感受到了小手指的拨弄。他看见了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男人,说:“我感到了那把胡子的重量。”一名女子风雪大衣的帽子上漏出了一根羽毛,正在她的额头上摩擦,他的额头也痒痒的。另一名女子拉了拉自己的外套下摆,“我感到外套上的扣子平滑多了。”

萨利纳斯对我说过,他每天受到的感觉轰击犹如一片白噪音,听着他的这一连串描述,我差不多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我看来,他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却又同时感觉到了一切。对于争夺他注意的各种感觉,他的态度是超然置之度外。如果不这样,他大概是会迷失自我的吧。一旦了解了这些,你就会发现他最令人吃惊的一项本领:和他在一起时,你也会感到平静。

乔·萨利纳斯医生答网友问

以下内容选摘自萨利纳斯在reddit与网友的互动。

1. 联觉有不同的形式有人问他是否一定要看着某人经历某事才能产生联觉,萨利纳斯回答说,他感到镜像触觉联觉确实是由视觉主导的,不过联觉也有许多形式,他会在听见声音时产生本体感受(即对身体姿态的感受),尤其是舌头的本体感受,这或许是因为负责舌头运动的皮层面积很大。他还指出,每个人其实都有一些联觉:“我们都有所谓的镜像神经元,能够在内心模拟出周围环境,尤其是模拟他人的感受。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讨论它在演化上与共情的潜在联系。”

2. 联觉者能够体会到言语无法定义的感受有人问萨利纳斯,联觉是否只能使他体会到记忆中已经存在的感觉。萨利纳斯回答说,与他自己的个人经历有关的感受,最容易触发清晰的联觉。比如他小时候曾在一棵棕榈树上扎伤过手掌,从那以后,他只要看到类似树皮或棘刺的东西,就会产生强烈的联觉。

不过他还表示,自己也体会过言语难以表达的联觉:“我的确通过联觉体会过一些新的感觉,那感觉往往不甚清晰、难以名状(是尖刺状的,还是松软多毛的?)。我的字典里实在没有那么多字眼来形容这些感觉。我只能根据自己的经验来试着理解它们。”

3. 能够体会他人的情绪的确是一种特殊的优势

“这对学习和记忆很有帮助,”萨利纳斯说,“我在拉马钱德兰的实验室里发现,自己对混合感官刺激的反应速度比非联觉者快三倍。”

4. 要把握当下确实比常人困难

一个联觉者要专注于此时此地,确实要费很大的力气。为了防止被镜像触觉联觉吞没,萨利纳斯发明了几种方法,使自己能够专注于真实的触觉:“我常常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鞋子上,这相当于是回到自己的立场,这对我专注于当下很有帮助。”他说。

5. 是的,联觉者观看性感画面的确感觉尤佳

有网友问到这个问题,萨利纳斯礼貌作答:有了肾上腺素、多巴胺和5-羟色胺的参与,感觉的确会更加鲜明。与此相关的事,联觉者观看电影的方式也是真正独一无二的。他们对于服务观众体验的电影技法特别敏感。萨利纳斯表示,电影拍得越是引人入胜,他就看得越是忘我,并且“与电影合二为一”。在一个联觉敏锐的人看来,电影已不仅仅是银幕上的娱乐活动,而更像是梦境或者虚拟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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