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对奇数有一种特别的情结。一年中十以内的奇数重复出现在月和日中的五个日子,从一月初一的春节,三月初三的上巳节,五月初五的端午节,七月初七的七夕节,一直到九月初九的重阳节,每一个都是对古代中国人非常重要的节日。
尽管如今,七夕节已经演变成了中国的情人节(和烧烤日),但其实在古代,七夕节的可不是一开始就被当做情人节的。而古人也另外有着自己的“情人节”。最早关于七月七日的节日的可信记载来自东汉时期。这个节日最初与牛郎织女的传说没有关系。《玉烛宝典·七月孟秋第七》引东汉学者崔寔所著《四民月令》记载:
“四日,命治麹室,具簿持槌,取净艾;六日,馔,治五谷磨具;七日遂作麹及磨。是日也,可合蓝丸及蜀柒丸,曝经书及衣裳,作干糗,采蕙耳也。”
“麹”就是酿酒用的酒曲,一种富含酒曲霉菌孢子的粮食制品。麹室就是专门酿酒的屋子。“薄持”是一种薄饼。“治”和“具”都是准备的意思。“蓝丸”是啥我也不知道,主观猜想的话,可能是用各种蓝草做的食品或“药品”吧。“蜀柒”一般认为就是植物“常山”。
不过古人缺乏系统的植物学知识,对常山这种植物的认识也非常混乱,文献记录经常自相矛盾,这个蜀柒的具体所指,不仅我们不得而知,大概古人自己也不是真明白。“曝”就是曝晒。糗指“炒熟的米麦”。“蕙耳”其实就是我们熟悉的菊科植物苍耳(Xanthium strumarium)或者刺苍耳(Xanthium spinosum)一类的植物了。
这里记载,七月四日和六日要对七日的活动做以准备,而到了七月七日,则需要制作“蓝丸”、“蜀柒丸”和炒麦,采集苍耳,还要曝晒图书和衣物。
《古逸丛书》本《玉烛宝典》里引用了《四民月令》对七夕节的记载。《四民月令》中这些记录是现在我们已知的关于七夕节的最早的记载。这些风俗中在后世影响比较大的只有“曝晒”这一项,但也足以让我们看出其中明确的继承关系。后世关于曝晒的文献记载非常丰富,我们这里仅举《世说新语》上的两个比较好玩的故事作为例证:
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贫。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皆纱罗锦绮。仲容以竿挂大布犊鼻裈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
“犊鼻裈”就是一种穷人穿的短裤,以其像牛的鼻子而得名。《史记》上说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私奔开小酒吧时,司马相如穿的就是这个东西。
这两段引文,第一段讲的是阮咸和阮籍没钱也任性的故事,第二段中郝隆的行为艺术也颇为独特。在那时代,这种曝晒防潮的风俗十分盛大且郑重,到了七夕节这天,从皇家到平民,全国都会热情地投入起来。一项常见的劳动,也获得了节日所必备的仪式感。这也是我们认定《四民月令》中所记载的七月七日可以属于节日的理由之一。
曝晒本身属于劳动,虽然获得了仪式感,但毕竟娱乐性不强,而崔寔记录的其它风俗,在这一天制作的那些什么蓝丸呀,蜀柒丸呀一类的东西看起来也不像元宵、粽子那样好吃。长此以往,这样的节日很可能会没落。幸好后来有织女和牛郎拍牛赶到。于是,七夕的另一个核心风俗出现了。这一风俗就是向织女(有时也包括牛郎)祈愿。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乞巧了。乞巧就是乞求织女可以把她的技巧传递给自己。对这一节俗的最早的记录来自晋代。
晋人葛洪所著《西京杂记》卷一记载:“汉䌽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俱以习之。”卷三又曰:“戚夫人侍儿贾佩兰,后出为扶风人段儒妻,说在宫内时……至七月七日,临百子池,作于阗乐。乐毕,以五色缕相羁,谓为‘相连爱’。”
穿七孔针、系五彩绳,这都是乞巧时的节俗。
汉代是不是真的已经有了这样的风俗,我们目前还不得而知(当然,戚夫人那个时代是几乎不可能有的),但是葛洪既然讲,说明在当时乞巧已经是一个比较流行的习俗了。当然也少不了求子。《汉魏丛书》本《西京杂记》书影。乞巧的风俗在后世继续发展。南朝萧梁人宗懍所著《荆楚岁时记》记载:“是夕,妇人结彩缕,穿七孔针,或以金、银、鍮石为针,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喜子网于瓜上,则以为符应。”
鍮(tōu)石就是铜矿石。
喜子指肖蛸科的蜘蛛。这里谈到的卜巧风俗,就是如果肖蛸在供神的瓜果上结了网,那就是乞到了巧的预兆,而且网越密,乞到的巧越多。由于蜘蛛结网和人类编织有一些相似,用肖蛸卜巧习俗在后世非常常见,其中文献上最常看到的方法是每个妹子都捉一只肖蛸放到盒子里关一宿,等到天亮的时候打开盒子,大家互相比较谁的肖蛸结的网多。
网越多,就预示妹子今年的手越巧——嗯,虫恐的妹子们,如果你们生在古代,大概是没办法和别的妹子一起愉快地玩那个时代的塔罗牌了。
除了乞巧,还可以乞些别的。《玉烛宝典·七月孟秋第七》引周处(对,就是《世说新语·自新第十五》上被老百姓列为“三横”之中“尤剧”的那位,是周魴的儿子)《风土记》对此有比较详细的记载:古人七夕吃什么?“七月俗重是日。
其夜洒扫于庭,露施机筵,设酒脯时果,散香粉于筵上,荧重为稻,析请于河鼓、织女,言此二星神当会。守夜者咸怀私愿。或云:‘见天汉中有奕奕正白气,如地河之波,荡而辉辉有光,耀五色,以此为征应,见者便拜而愿,乞富乞寿,无子乞子。唯得乞一,不得兼求。三年乃得言之。’或云颇有受其祚者。”
这里罗列了乞富、寿、子三种情况,然而文献中最多见的都是祈子。前引《西京杂记》上说七夕时需要“临百子池”,这个池名似乎已经暴露了些什么问题。而上一段引述的《荆楚岁时记》中那些叫“喜子”的蜘蛛,在中国古代文化中也是可以表示喜事的。在通俗文献中,它们绝大部分时候都被用来暗示与爱情、啪啪啪或怀孕有关的喜事。
如冯梦龙所编《挂枝儿》第三卷《想部》收录了一篇题为《盼归》的民歌(引文中括号里的是“衬字”):“喜蛛儿忽地在檐前挂,(昨夜)银缸上灯结蕊,(今朝)喜鹊儿喳喳,粉墙上画的(又是)成双卦。久矣(他)无信了,(想是)明日定还家。若果明日还家也,(止守得)今宵一夜寡。”
这里的“喜蛛儿”就是“喜子”。此外,后世七夕节还有许多与祈子直接相关的风俗。比如很多文献上说七夕时新婚妹子们会玩弄一种叫“化生”的婴儿玩偶,这与祈子之间的关系不言自明。杨琳(1990)等很多学者认为穿针的风俗也有生殖的意味,进而认为七夕本来就是一个以祈子为主的节日。事实上,虽然支持祈子是七夕的最核心内容的结论的很多证据尚存争议,但祈子是传统七夕节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却是毋庸置疑的。
中国古代传统节日总离不开吃吃吃。元宵节的元宵,端午节的粽子,中秋节的月饼,重阳节的螃蟹,每一种美味都为节日增色不少。不过前面所引《四民月令》中讲的吃炒麦和各种丸的风俗,在后世文献中鲜有记录的,大概是它们在口味上还待提高。
后人们也在七夕特色食物上有所努力。篇幅所限,这里仅举一例。《太平御览》卷三十一《时序部十六》引周处《风土记》就记载了前人的一种努力:“魏时人或问董勋云:‘七月七日为良日,饮食不同于古,何也?’勋云:‘七月黍熟,七日为阳数,故以糜为珍,今此日惟设汤饼无复有糜矣。’”
不过这种吃“糜”的节俗早在周处的时代就已烟消云散。之后一千多年的时间里出现过多种七夕节的特色食物,但一直没有任何一种广泛传播并流传至今。直到最近这几年,烧烤才承担起了这个职能。然而与元宵和月饼一样,对绝大部分现代人来说,烧烤也不是一种健康的饮食,尤其是用于做烧烤的主料,人(即使是比较瘦的人),脂肪含量偏高。在此我们呼吁大家珍惜健康,移风易俗,改选植物性的食物作为承载七夕文化的食品。
七夕能算中国情人节吗?当前很多商家将七夕打造为中国的情人节,此举却受到了部分学者的反对。那么,七夕究竟算不算情人节呢?其实,这要取决于对“情人节”这个概念的认识了。七夕最初的基本节俗虽然是与爱情无关的曝晒,后世最重要的节俗乞巧和祈子与爱情也缺少直接的联系,但是它在发展过程中吸收的牛郎织女传说,确实多少与爱情有关。
像“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那样的动人诗句,无疑也包括了对爱情的期待,和对爱人离别的伤感。
不过,这个节日与爱情的关系确实不那么密切。事实上,在古代,元宵节、上巳节甚至寒食节、清明节都有比较专门的负责勾搭的节俗存在。这些节日比起七夕,似乎更能承担情人节的职责。篇幅所限,我们这里只能对其进行分别做最简要的介绍。
元宵节,古称上元节。
对其最初的起源,学术界至今尚存争议。这一节日最初流行大概不会晚于南北朝时期。到了隋唐时期,上元节逐渐兴盛为全国性的节日。这一节日的主要节俗包括灯会、踏歌、走桥、盗福和食用某些特别的食品等等。在古代的大部分时期,出于治安等方面的考虑,城市在夜晚时经常要宵禁。而元宵节则是少数可以暂停宵禁,夜晚自由活动的时间。元宵节的灯会和走桥活动更是古代女性少有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摆脱限制,暂时离开家门外出活动的机会。
而人们也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完成着勾搭大业。
这里我们以《隋书》卷六十二《柳彧传》中柳彧对上元节的“淫风”的抱怨为例,一窥古时上元节的艳遇风俗:“窃见京邑,爰及外州,每以正月望夜,充街塞陌,聚戏朋游。鸣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倡优杂技,诡状异形。以秽嫚为欢娱,用鄙亵为笑乐,内外共观,曾不相避。高棚跨路,广幕陵云,袨服靓妆,车马填噎。肴醑肆陈,丝竹繁会,竭赀破产,竟此一时。
尽室并孥,无问贵贱,男女混杂,缁素不分。秽行因此而生,盗贼由斯而起。浸以成俗,实有由来,因循敝风,曾无先觉。非益于化,实损于民。”
这里说每年正月的“望日”(即月圆日,在这里指阴历十五日),“内外共观”、“男女混杂”、“以秽嫚为欢娱,用鄙亵为笑乐”,正说明了上元日勾搭的机会非常之多,而大家也约得非常开心。这样的风俗在后来长期存在,一直流传到近代。欧阳修的那首著名的《生查子》中“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词句,就是这种约约约风俗的生动写照。
三月三日的上巳节很可能早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存在了,是一般中国人知道的传统节日中历史最悠久的几个之一。一般认为《论语·先进第十一》上那个有名的“侍座”篇中曾皙那句“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就是上巳节的古老节俗的直接写照。这个节日原本来自古人觉得在这一天洗澡、供神或吃某些特定食物可以“拂除不祥”,“自求百福”的古老观念。
大概是有人觉得用公开洗澡的方式社交不太好,于是这一风俗在后世有时也变异为“修禊”(对,就是《兰亭集序》上那个),就是用在水边的嬉闹玩水,或者举行某些象征性的亲水仪式。
清明节本来是春天的一个节气。寒食节是一个与清明节时间非常接近的阳历节日,起源于认为更换火种可以消灾禳病的古老迷信,后来与春祭融合,获得了祭扫的节俗。上述这三个日子时间上一直非常接近,在中古时发生了融合。
到了今天,基本上就只剩下清明节还存在了。上巳、寒食和清明的主要活动,除了刚才提过的洗澡、祭扫和字面上可以看出的吃冷餐以外,还包括曲水流觞(对,也是《兰亭集序》上那个)、浮枣、浮卵(这俩是祈子的)、春游、吃清明馃等等。中古以后常在清明、寒食之间设定几天法定假日(比如唐宋时期一般就放七天假),跟今天一样,古人也会利用这个黄金周集中出游踏青,而这才是当时这个节日最重要的部分。
跟上元节一样,这也是一个女性可以出门活动的时间,同样也是艳遇的高发期。
其实这一风俗也是古已有之的。《周礼·地官司徒第二》称:“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这正是这一古老习俗的体现。篇幅所限,这里我们仅举一个大家比较熟悉的例子说明一下这组节日中的艳遇之风。
唐范摅(shū)《云溪友议》卷上《襄阳杰》篇讲了一个穷秀才崔郊的故事。说崔郊的姑姑有个婢女,才貌双全,和崔郊好上了。崔郊的姑姑也很穷,后来以四十万钱的价格把这个婢女卖给了当地的军阀。军阀得到她后非常喜欢。后来,崔郊通过寒食节女性可以自由出游的机会见到了思慕已久的前女友,给她写了一首诗: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结果,讨厌崔郊的人把这首诗传到了军阀那里。军阀一看,马上就传召了崔郊。崔郊闻讯,肠子都悔青了。没想到到了以后,军阀非但没有责怪他,反而把那个婢女又赏赐给了崔郊,还填了许多嫁妆。当然,读者也在这一次土豪任性的慷慨中开心地满足了一次自己的白日梦情结。
以上两组节日都有很明确的脱单的节俗,比起七夕来似乎更符合“情人节”的要求。当然,理论上说,只要在一定程度上与爱情相关的节日,一般都可以被称为“情人节”。至于是否要接受七夕是中国情人节的说法,读者也可以自行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