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贾斯汀•范斯坦(Justin Feinstein)刚认识SM女士的头6年里,他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让她感到恐惧。
为此他可没少尝试过——比如说带她去看恐怖电影《女巫布莱尔》(The Blair Witch Project,1999)、《小魔星》(Arachnophobia,1990)、《闪灵》(The Shining,1980)和《沉默的羔羊》(Silence of the Lambs,1991),但没有一部恐怖电影能够激起她的一丁点恐惧之感。
他也试过带她去一家“奇异宠物店”,在那里她走近了一箱子蛇,赤手抓住其中一条;她甚至还用手碰了碰它的舌头,说:“这实在是太酷了!”SM女士是如此毫无戒心,连店员都不得不在她要抚触一只狼蛛的时候跳出来阻止她。
之后,范斯坦还带她去了位于美国肯塔基州路易斯维尔的韦弗利山疗养院(Waverly Hills Sanatorium)——这是一座著名的“鬼屋”,被标榜为“世界上最恐怖的地方之一”。
但是在那里SM也没有被吓到。当其他游客都被“鬼屋”里的奇怪声响、恐怖音乐和化妆成谋杀犯、怪兽或鬼魂的表演者吓得大声尖叫的时候,SM女士却只是微微一笑。甚至有一次,她还吓到了一头“怪兽”,因为她伸手去摸人家的脑袋。事后她解释说,她不过是想知道那只怪兽摸上去是什么感觉。
范斯坦用尽一切努力试图让SM感到害怕,这计划乍看起来就好像是兄弟姊妹间开的拙劣的玩笑。但其实它背后有着严肃的科学目的。
范斯坦是一名临床神经心理学家,任职于位于帕萨迪纳的加州理工学院。他相信,通过研究像SM一样无所畏惧的人,可以更好地理解大脑中的“恐惧”机制。但奇怪的是,要等到范斯坦最终成功地吓到SM之后,他的理论才能得到足够的支持。在接下来,他的研究也许会为治疗“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简称PTSD)提供帮助。
早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SM就引起了科学界的注意。那时,她刚来到爱荷华大学学者丹尼尔•特瑞纳(Daniel Tranel)的实验室。她被诊断患有Urbach-Wiethe症(或称“类脂蛋白沉积症”或“皮肤黏膜透明蛋白变性”,由Urbach和Wiethe于1929年首次描述——译者注)。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基因疾病,目前确诊的还不足300例。
Urbach-Wiethe症的症状包括皮肤损害和大脑钙沉积——这摧毁了SM左右大脑半球的杏仁核。印第安纳大学的神经科学家丹尼尔•肯尼迪(Daniel Kennedy)说:“病变区域这么集中,很不寻常。我们知道的例子只有几十个,SM就是其中之一。”当时特瑞纳很快意识到,SM的病例为研究大脑杏仁核的作用提供了一个天赐良机。
在过去很长时间里,人们一直认为杏仁核在情绪(特别是恐惧)产生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尽管它的确切功能尚不清楚。大脑扫描图像研究显示,在人感到恐惧的时候,杏仁核会有活动迹象。但是正如威斯康星-麦迪逊大学的神经生物学家迈克尔•柯尼西斯(Mike Koenigs)所说:“大脑扫描图像研究不能告诉我们,杏仁核活动对于恐惧来说是不是绝对必要的。
”他说,很可能杏仁核活动只是大脑其他活动的副产品,对于情绪的产生其实没有起到什么重要作用。
不过SM似乎已经可以帮我们排除掉这种可能性了,因为自从她的大脑杏仁核受损之后,“恐惧”就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而除“恐惧”之外,她的其他情绪都很正常。这就意味着,杏仁核并不是我们全部情绪的中枢。正如范斯坦说:“她并非全无感觉。”事实上,SM的性情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关于杏仁核在日常生活中的作用的详尽图画。
范斯坦说:“她非常乐于交际,你甚至可以把她归为轻度‘感官刺激寻求者’(sensation seeker。其核心理论由马文•朱克曼[Marvin Zuckerman]于1979年提出,指的是一种为追求新鲜刺激而自愿去做冒险之事的人格特质——译者注)。”澳大利亚墨尔本莫纳什大学神经科学家土谷尚嗣(Naotsugu Tsuchiya)赞同范斯坦的意见。
他回忆了当年他还在加州理工学院工作时的一次经历:他带SM去吃晚餐,SM很喜欢和一位服务员聊天,尽管他们只不过是打了个照面。第二天,SM还坚持要去那家饭店用餐。当SM走进店里、看到那个服务员的时候,她满面欢喜,容光焕发地向他走去。
SM的这种开放看似不错,但这也意味着SM识别不出那些足以让我们大部分人讳莫如深的细节线索,尤其是那些隐蔽的特质。肯尼迪说:“我们会觉得有些人不可信,但是她却很可能认为他们是值得信任的……她在‘识人’上很成问题,常想要与人接近。”所有这些都意味着,杏仁核不只负责直接威胁,还负责侦测细微的警示信号,为我们的社交行为踩下刹车。
最近,肯尼迪在实验室环境中测试了SM的私人空间感。
他请一位女性缓慢接近SM,让SM报告最让她感到舒服的距离。SM给出的结果是0.45米,这几乎是其他参与者的一半(《自然神经科学》期刊,12期,1226页[Nature Neuroscience, vol 12, p 1226])。肯尼迪说:“如果有人和你离得太近,你会自然地产生排斥感,觉得对方侵犯了你的私人空间。
这得益于杏仁核的作用……杏仁核就好像汽车刹车一样,让我们与他人保持安全距离,从而保护我们。”
又因为SM无法解读某些特别的面部表情,科学家由此发现了杏仁核的另一功能。SM能够辨别出快乐或悲伤,但却很难识别出他人脸上流露出的恐惧。早先,研究者认为她不能辨识出任何表情,但在土谷最近的实验中,她确实对他人面部表情产生了短暂、下意识的反应。
土谷给SM展示了一些表现出恐惧或者愤怒的脸部图片,以及几幅画着中等恐怖程度场景的图片。每张图的显示时间只有40毫秒——这速度实在太快了,不够让大脑有意识地来进行分析。观看图片时,SM被要求在看到较为愤怒、较为恐惧的脸,或者非常有威胁性的场景时,以最快速度按下一个按钮。令人惊奇的是,她的表现竟与常人无异。只有当她有足够长的时间进行考虑的时候,她的判断力才会一落千丈。
在进一步的研究中,肯尼迪发现其中原因在于SM的大脑控制其目光的方式。如果让SM自己随便看人的话,她通常并不去看人的眼睛。肯尼迪说:“(如果你看恐惧的人的眼睛的话)你会注意到他们的瞳孔收缩——这是辨识出恐惧的绝佳方法。”而在之前土谷的实验里,SM会直接盯着图片中人的眼睛看,因此她的表现才大为提高。
这就意味着,杏仁核的功能要比单纯的“危机探测器”先进得多。危险探测似乎是大脑其他区域的职责,而且发生在下意识的层面里。只有当我们在下意识中发现了威胁之后,杏仁核才会控制我们的注意力,让我们收集关键信息(比如眼睛瞳孔大小)以评估即将到来的危险。
对于产生恐惧感来说,杏仁核的危机评估也许起着关键的作用。没有杏仁核的帮助,SM的大脑会错误解读下意识产生的危机信号——这些危机信号可能依然会引起情绪激动,但是如果没有杏仁核来进行危机评估的话,这种激动就会成为“兴奋”,而非“恐惧”。也许这能解释为什么SM在“鬼屋”和“奇异宠物店”里产生的浓厚好奇心——那些会吓到别人的东西,却能令她无比着迷。
杏仁核的作用看起来就是这样,至少在范斯坦最终成功惊吓到SM之前,他是这么认为的。参与那次终极实验的,还有AM和BG这一对同卵双胞胎姊妹,她们也患上和SM相同的疾病,大脑杏仁核也受到了类似损伤。范斯坦让她们三人带上面罩,吸入含有35%二氧化碳的空气。范斯坦说:“对于大多数健康人来说,他们会立刻产生生理反应。”常见的症状包括呼吸困难、心跳加速、出汗和头晕。
这多少会令人感到不安,有大约四分之三的人会产生恐惧感。
通过对SM、AM、BG和一般人大脑核磁共振图的比较可以看出,这些罹患Urbach-Wiethe症者大脑画红圈的位置有个黑点。图片来源:npr.com
出乎范斯坦意料的是,在参与实验的三个杏仁核受损者身上都有戏剧性的惊恐发作。当时SM大叫:“救命!”同时用手去抓面罩,想让研究者帮助把面罩拿掉。事后,当她被问及感受时,她说:“主要是惊恐。因为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她患病之后第一次体验到恐惧。
另两位杏仁核受损的参与者的反应也和SM差不多。AM在试图摘面罩时表情扭曲,左手攥成拳头。她事后说,她感觉到“强烈的窒息恐惧”,并且说这是她体验过的最大恐惧——她甚至觉得自己会死掉。而BG则用力吸气,并且成功地扯掉面罩。她也对研究者说,她当时觉得如果实验继续下去的话自己就要死了,她感到的恐惧是“前所未有”的。
这次实验的结果似乎与之前范斯坦对于杏仁核功能的一切认识相悖。毕竟,杏仁核受损的人怎么也能感觉到恐惧呢?他说:“这一度让我非常沮丧……在过去几十年里,我们针对杏仁核的研究都认为它是令人类产生恐惧感的关键结构。”
然而在经过更细致的思考之后,范斯坦开始意识到这个发现也许和他早先提出的理论并不违背。他认为,大脑处理如哮喘和心脏病这样的“内部恐惧”的方式与其处理“外部恐惧”的方式不同。
他说:“内部恐惧非常原始、基本。”如果吸入高水平二氧化碳的话,血液酸度会产生变化,会在大脑中引起连锁反应。其结果是大范围的神经活动产生的恐惧感,而且这种恐惧感不需要杏仁核的介入,毕竟杏仁核的首要功用应该是评估周围环境对我们的威胁,并且为我们的行为提供应对策略。
欧洲分子学实验室(European Molecular Biology Laboratory)意大利Monterotondo分站的科尼利厄斯•格罗斯(Cornelius Gross)说:“二氧化碳之类的东西确实能够刺激杏仁核的下游回路活动。”他指出,可能参与活动的结构包括部分下丘脑,以及中脑导水管周围灰质(the periaqueductal grey,简称PAG)。
预计恐惧事实上,这些“恐惧感全无”的参与者之所以会对二氧化碳实验的反应如此强烈,很可能是因为他们无法对恐惧形成干预。尽管其他对照组的参与者也会因为呼吸困难而不安,但他们的杏仁核会告诉他们,研究者绝不会听任他们窒息的,这多少能抑制恐惧。但是对于SM、AM和BG来说,没有杏仁核来帮助她们进行危机评估,所以她们无法抑制内部恐惧。
实验中的另一个难解的现象也许也能从杏仁核的危机评估作用中得到解释。在进行第二次窒息实验之前,健康的参与者通常会对即将面对的情况有所预计——这可以从他们的汗腺分泌和心跳的微妙变化中看出来。相反的,患有Urbach-Wiethe症的三名参与者在第二次拿起面罩的时候全无反应,尽管她们还清晰记得自己在上一次实验中产生的恐惧之感。这么看来,似乎杏仁核对于“根据记忆评估当前危机”来说也必不可少。
这些研究结果不只能让我们更了解杏仁核这一大脑中的神秘区域,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还能为那些焦虑过多的人提供帮助。柯尼西斯曾经研究过在越战中受过重伤的老兵。在200名大脑受伤的老兵中,有一半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但是杏仁核受损的老兵中却没有一人患上这一精神障碍。
柯尼西斯说:“我们知道,在有恐惧或焦虑障碍的人身上,杏仁核往往会过度活动(overactive)。”他的研究暗示了,罹患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个可能条件是要有功能正常的杏仁核——不过他也警告说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他说:“这是目前我们的一个研究方向。”也许研究者能够发明某种药物或者方法,改变杏仁核的反应,减轻如创伤后应激障碍之类疾病的症状。
范斯坦说,就算杏仁核确实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成因之一,研究者也要小心待之——摘掉杏仁核绝非解决之道。SM就是一个例子。杏仁核损伤使她缺乏危机感,容易为歹人所害。而她在解读面部表情上遇到的困难也让她难以与人维持长期的恋爱关系。
无所畏惧的人生看似是福,但是当范斯坦问SM她打算对想变得像她一样无所畏惧的人说点什么的时候,她斩钉截铁地答道:“我绝不希望这厄运降临在任何人身上。”
在SM的大半辈子里,她都无所畏惧。但她还依稀记得当她还是个小孩子时感到的恐惧。那时候,疾病还没有摧毁她的杏仁核。曾经有一次她走过一片墓地,她的兄弟从一棵树后面跳出来吓唬她,她尖叫着逃走了。还有一次,一条杜宾犬恶狠狠地朝她狂吠。她说:“我还记得当时我的胆子全跑没了,我连动都不敢动……那是我唯一一次真的被吓到了”。
研究者花了数年时间才吓到成年后的SM。事实上,她已经成年的儿子也想不起SM表现出害怕的例子。他记得,一次,有一条大蛇爬过他们家门前的车道,SM赤手空拳抓起这条蛇,然后把它放到草地上,让它能安全地离开。令人惊讶的是,SM本人似乎对自己的超人之处所知寥寥。她的儿子曾经告诉范斯坦:“她常对我说她很怕蛇之类的东西。但是突然之间,她却变得一点儿也不怕它们了。这实在太奇怪了。”
有时候人们会去占无所畏惧者的便宜,SM多次因此陷入危机。在SM30岁时,有一天晚上她独自步行回家。在经过一个公园时,她看到一个男人坐在长椅上。她事后回忆,那个男人看上去就像“磕了药似的”。那个男人招呼她过去,SM就毫不犹豫地向他走过去。当她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时,那个男人跳起来抓住她的衣服,还掏出把小刀抵住她的喉咙,威胁要杀了她。然而SM并不害怕,她对他说:“如果你要杀了我,你得先杀死我的守护天使。
”所幸那个男人放开了SM,然后SM镇定地走了。第二天,SM还走的是同样这条路,而且没有一丝紧张。
这并不是说SM不知危险为何物,以及不知道如何避开危险。范斯坦说:“如果危险有规则可循,她就能够学习避免危险。”比如说,在过马路的时候,她一定会先看看左右两边有没有车来。
SM除了难以发现危险之外,还看不出社交中的危机。这让她很容易成为网络骗子的目标,也让她没有什么长久的友谊。
然而在SM的生活中,还有实验室为她提供了一个安全的港湾。范斯坦说:“如果说还有一段友谊没有令她失望,那就是她和我们实验室的友谊……这也是我的一份责任。”他觉得自己对SM有责任,因为SM已经为他的研究贡献了太多。他说:“我觉得我是学生,而她才是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