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壳访谈和天皇一起开实验室组会是什么感觉?当皇子的博士生导师又是怎样的感觉?虽然传统意义上的太傅制度已经不复存在,但热爱科学的日本皇室家族依然和学术界保持非常密切的关系;而日本分子生物学家五条堀孝,就是这样的一个宫内“讲读”。果壳网对这位身份特殊的学术大牛,进行了一场专访。
五条堀孝(Takashi Gojobori)博士出生于1951年,在九州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之后在美国任教十余年。现在他是日本国立遗传学研究所副所长,梵蒂冈科学院成员,明仁天皇的论文合作者,以及第二顺位皇位继承人秋筱宫文仁亲王的博士导师。但他不光是一位学术大牛,用他自己的话说,还是个有“愿景”的人。
150多年前,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不但指出了演化的基本机制——自然选择,还勾勒出了整个生命世界的基本轮廓——一棵生命之树。所有生命都来自同一祖先,各自分支成数量庞大的枝条,人类就是末端的一小枝。今天,这个轮廓依然成立,但枝条间的关系却远比达尔文想象得复杂,它们之间不仅同出一源,还会横向相互连通。过去几十年里,五条堀孝在这个称为“水平基因转移”的领域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但他相信,完整的画面会更加神奇:虽然我们熟悉的多细胞生物还能维持枝条的形状,微生物却完全连成了一片;海洋和土壤是庞大的基因丛林,遗传物质在单细胞生物之间广泛流淌,而我们则偶尔拾人牙慧获得新的演化革新。在他看来,这股力量将会超越国境线将整个社会联系在一起,了解它的力量将改变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这就是他所说的“G社会”——一个围绕基因组信息而建设起来的社会。
果壳网科学人:20年前,你曾经当过秋筱宫文仁亲王的博士导师。他做的是哪方面的研究呢?五条堀孝:文仁亲王是个非常聪明的学生。他对鸡的演化起源很有兴趣。达尔文认为所有的家鸡都来自一个物种:红原鸡,这是一种红色的野鸡。但是在中国,类似的丛林野鸡有四个物种:红原鸡,绿原鸡,灰原鸡,锡兰原鸡;有些人认为家鸡可能是多种原鸡杂交的后代。文仁亲王想弄明白哪种是正确的,所以他想去西双版纳收集家鸡和野鸡的样本。
我联系了中国政府和云南省政府,用了三年时间,终于取得了许可。最后政府同意了,文仁亲王、纪子王妃,还有我们一行大约30人一起来到了中国,在云南呆了两周时间,研究家鸡的起源,收集了许多信息。我永远忘不了中国人的好客,他们把我们招待得好极了,展现了当地的文化,也帮助我们做研究;亲王到现在也都念念不忘。
之后他就写了论文,收集了120多个样本做了线粒体DNA测试,建立了系统发育树。结果表明,所有的家鸡都是红原鸡这一种野鸡的后代。当然,我们还要用核基因做进一步确认。但就目前的证据而言,文仁亲王证明了所有的家鸡来自一个物种。所以达尔文是对的。文仁亲王发表了四篇《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PNAS)论文,他现在还在写文章。
果壳网科学人:天皇本人也是优秀的科学家,还有物种以他命名。你和他有过合作吗?五条堀孝:大约15年前,亲王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的父亲,日本天皇,想见见我。天皇陛下是著名的鱼类学家。他想和我讨论鱼的基因组问题。从那之后我就和天皇一起做研究工作了,现在,比起亲王,我和天皇的关系可能还更近一点。我们一起发表了两篇论文,很快就要发表第三篇了。天皇是第一作者,我是通讯作者。
果壳网科学人:所以天皇和亲王现在还在从事研究工作吗?五条堀孝:是的。天皇陛下是个非常好的人,也是个优秀的科学家。每三四个月,我都会去皇宫和天皇开一个组会。在场的一般只有天皇、亲王、我,还有其他几个人。天皇和亲王的关系非常亲密,他们很喜欢讨论科学问题。
果壳网科学人:感觉不像是和皇室相处。五条堀孝:更像个科学世家。天皇有时候会给我们做甜点。
果壳网科学人:你的导师是著名的演化遗传学家木村资生,所以在学术上也可以算是“世家”了吧。五条堀孝:其实我并不是他的“学生”。木村先生看我的博士论文,邀请我加入了他的研究所,还给我以很大的照顾——但他一辈子一个学生也没“带”过。他的信念是,如果后辈比他做得好,他就会花时间和精力照顾后辈;但如果他自己做的比后辈好,那他就应该自己做。所以他从来不用学生的概念束缚自己,有前途的人他自然会关照。
果壳网科学人:像对待同事一样。五条堀孝:是的,我很赞赏这一点。他不带学生的原则在别人看来可能有点奇怪,但这是因为他是个很专注的人。他把他的事业作为他对社会贡献的方式,这是他的第一优先级,与之违背的东西他通常都不会去做。
果壳网科学人:不过你还是接受了文仁亲王当学生。五条堀孝:我自己的立场有所不同,我还是带学生的,因为学生很年轻,将来他们也许能做得比你更好呢。
果壳网科学人:你们的皇室大概是全世界科学素养最高的了。你觉得他们对科学的兴趣有助于提升全日本对科学的关注程度吗?五条堀孝:当然,但很多日本人仍然不知道我们的皇室家庭这么热爱科学。我很愿意公开宣布,我们的天皇和亲王是很优秀的科学家,我大概应该好好宣传一下这一点,很多日本人都不知道。
果壳网科学人:他们没看过天皇的论文。不过我们的专访发表之后就会有很多中国人知道了。五条堀孝:(笑)是啊。
果壳网科学人:你本人的很多研究是集中在海洋微生物的领域。这么不起眼的东西是如何吸引了你的呢?五条堀孝:海水在很多人看来非常无聊,好像哪里的海水都一样。但其实,海洋环境的异质性非常强。就算是在海水中,也有很多不同的分区,因为洋流和潮汐有各种各样的变化。比如我现在所研究的红海吧。这里盐度很高,温度也很高,就算你到两千米深的海底,水温还是25度。
但是如果你到亚洲的海洋,那就很不一样了,北方的海水非常暖,南方非常热。有些地方有许多的海洋生物,有些地方鱼都没有几条。
海洋的环境差异比我们以为的大很多,而我认为其中很重要的因素是,海洋微生物的异质性非常的高。当然,如果我们去陆地上的土壤寻找微生物,大概也会发现很高的异质性。但是毕竟地球的70%是被海水覆盖的嘛。因此在这里寻找生物多样性是十分自然的。
说起来,日本人似乎喜欢同质性,评价体系集中在单一的侧面。如果一个领域很好,那么所有人都会做这个领域。但譬如说美国这样的地方,异质性很强,所有人都在做不同的事情,每一所大学都有自己的特点。这个文化极其重要,而中国有很多大学,在这一点上有很大的潜力不需要在一个侧面垄断。作为正在研究基因组信息的人,我想说多样性才是重要结果的来源。
果壳网科学人:那么你们发现了什么奇特的东西吗?五条堀孝:最近我们发现了一种藻类,它有一个非常特别的眼睛结构,甚至连晶状体都有。这只是个单细胞生物,但是却有相当好的眼睛。我们收集了这些植物,分离出了DNA。我们发现了视紫红质,这是一种光敏蛋白。
Erythropsidinium属的藻类虽然是单细胞,但却拥有奇特的眼睛结构,有“晶状体”和“视网膜”。
果壳网科学人:就像人眼睛里的那种?五条堀孝:我们在这种植物里发现的,是I型视紫红质。这很不正常。细菌这样的原核生物才应该有I型,从藻类到人类在内的真核生物,照理说应该都是II型。可是这种有晶状体的植物,它拥有的就是I型——它通过某种方式,从原核生物里夺取了这个基因。我们猜测是它从蓝细菌那里抢来的。
虽然这个藻类的光系统应该不是我们眼睛的直接祖先,但它里面包含的基因可能对后来复杂眼睛还是有贡献的。然而,这些基因并不是单一来源,而是来自许多不同的地方。达尔文说,演化是从祖先到后裔的逐渐变化,但这可能并不是事情的全部。许多时候,我们是横向从细菌和别的地方获得了基因,组成了有趣的系统。海洋中很多生物,在基因意义上都是我们的祖先。
我们估计地球上的总基因数可能在10^15到10^20之间。
相比之下,人类的基因大约只有2.3万-2.4万个。如果我的假说是正确的,那么地球上这些数量庞大的基因就是一座宝库,在演化进程中你就能从整个宝库吸取营养,而不仅仅是你的直系祖先。像人类这样的物种,之所以能够成功,也许是因为38亿年来海洋和土壤里积蓄了数量如此巨大的基因吧。那么,探索一下海洋里的浮游生物都有哪些基因,细菌有怎样的基因,和老鼠的眼睛、老鼠的大脑乃至我们的大脑相比较,就很有意思了。
这样的元基因组分析,也许能解答连达尔文都无法回答的问
题。
果壳网科学人:那样的话,也许我们传统意义上的物种概念都不复存在了。五条堀孝:当然。如果你只看短时间内的事情,比如100万年,1000万年,的确能看到一群群互不相同的生物,你可以称之为物种。但是在更长的演化中,你看到的生命树并不是真正的树,而是网络——都是因为基因水平转移。
果壳网科学人:林恩·马古利斯就很强调基因在物种之间转移的作用。
五条堀孝:是的,她的影响很大。她开始研究的时侯,人们对于水平基因转移还一无所知。内共生看起来涉及到很多基因交换,所以人们觉得这样的交换是非常罕见、非常稀有的事情,就算在演化漫长尺度下也少见。但2004年,我们在《自然·遗传学》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发现原核生物的基因组里至少15%是来自近期的水平基因转移的。
15%是一个最低限度的估计,因为一旦基因转移了,就会发生突变,最终让它看起来是它自己的基因组,难以分辨。我们能做的只是检测到最近的转移而已。当然,我说的最近,是最近1500万到2000万年这个尺度上的最近了,但我相信,至少根据我们的初步结果来看,地球上发生了数量巨大的水平基因转移,特别是在海洋中。浮游生物,细菌,甚至是海洋噬菌体,这一转移过程是巨大的。
如果你取一份海水样本,分离其中的DNA,30%来自病毒,都是我们几乎不了解的东西!
果壳网科学人:所以自然界其实时时刻刻都在发生某种“转基因”。五条堀孝:我还记得有一天我在东京坐地铁,我身边坐着两位带孩子的妈妈在聊天,一位妈妈在说,“我可不想让我的孩子吃到DNA。”果壳网科学人:啊?五条堀孝:饭,菜,肉——到处都是DNA呀!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她显然完全误解了DNA是什么东西。
现实中,不管是中国还是日本,市场上都有很多转基因的产品——比如转基因的大豆制品,价钱只有几分之一,你要是一定要“天然”的,那就贵好多。但是我想,50年之后,我们有了更好的技术和工具时,转基因作物会更加广泛。当然,这过程中是有可能出现意外的,但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听说过任何意外发生。
但我觉得问题是,科学家有责任面向公众解释,它是如何诞生的,我们当然也应该理解公众的可能恐惧。曾经有篇论文说转基因玉米花粉会杀死帝王斑蝶,其实那个实验非常初步,并不足以说明问题,作者也知道这一点,但这篇论文还是得到了媒体的广泛传播,让转基因显得很危险。后来的每一篇论文都表明实际上转基因作物没有威胁到帝王斑蝶,而所有认为转基因作物有毒的研究都被反驳了。这不仅是公众那一面的责任,这也是科学家解释的责任。
果壳网科学人:因此,你的观点是,这些简单的生命不断地交换和改变基因,而我们这些复杂生物则把基因捡起来。五条堀孝:是的,我们的基因组里装满了死掉的病毒,可能80%甚至90%的非编码区域都是塞满病毒的。因此我所说的不光是基础科学领域的问题,不光是达尔文都无法想到的范式转移,还是关于人健康的问题。这些微生物异质性和公众健康问题息息相关。
比如霍乱的病原体是霍乱杆菌(Vibrio cholerae),但Vibrio属下还有很多和它关系密切的细菌是在海里。这个病原体看起来就是来自海洋微生物的。
果壳网科学人:如果微生物真的如此基本,那么是不是我们看待生命世界的方式都会不同了?五条堀孝:不仅仅是生命,还包括我们的社会。我希望提出一个想法,一个愿景。我称之为“面向基因组信息的社会”,简称G社会。
如之前所言,海水中大量的DNA和生物,土壤中也如此,这些生物决定着农业的面貌。我们现在正在研究空气中的元基因组,就像沙特、中国和日本的沙尘暴。这对阻止生物恐怖袭击也有意义,空气基因组就能很容易发现生物武器。
而且在我们体内有大量的微生物。人体有2000亿个细菌,而我们自己的细胞才不到600亿。如果你从基因组信息的角度来看,你能看到许多未探索的领域。
我们需要考虑建设一个监控系统,监控环境中的空气,不光是大气污染物,还有其中的细菌。海水里也一样,渔业的状况取决于这些细菌数量的增减。监控土壤微生物将会改变农业的面貌。我想我们的未来将被这些信息改变。我并不是说社会是由微生物组成的,但是利用微生物全基因组的信息,我们将拥有一个全新的视角,我们将看到新的社会,新的世界。
我的信念是,仅仅预测未来是不够的,我们要把社会引向更好的未来。以我的年纪,应该为你们这一代人负责了。我想你们这一代人已经成为了社会活动的主要角色。中国?日本?还是美国?这都无关紧要,你们要为可持续的发展负责,要为人类能以明智的方式存活下去而负责,所有的人都应该能从这个视角看问题。而基因组能够为我们带来大量的资源,大量的信息,让我们的世界更加明智,更加有生产力。这就是我所谓G社会的愿景。
果壳网科学人:你说服了你的同事吗?五条堀孝:(笑)还没有。他们都说我是“说大话”。但是我相信,作为科学家,应该有一个愿景。的确,科学是无数小发现组成的,只说长远打算没有用,但是你也不能把自己困在墙里,我们要敞开来说话。特别是,我们不能成为置身事外的观察者。社会十年之后可能变化,但是我们不能成为观察者,我们应当成为创造新社会的主要角色。我希望的未来是一个考虑了基因组信息的未来。
现在,我们已经很在乎我们的环境了,但是环境不只是物理和化学的环境,微生物的环境同样重要。如果我们能监视到病毒如何出现,如何死灰复燃,我们就能在疾病流行开来之前捕捉到它们的踪迹。全球来看,我们的食物十分稀缺,如果像非洲这样的地方食物供应量上升,他们能够过得更好。海洋将是食物生产的新边疆,不光有鱼,还有各种各样的藻类——但这一切,都必须考虑到海洋微生物。
果壳网科学人:要检测这样大规模的基因组,是否也意味着用大数据的方法来研究?五条堀孝:显然,就算在科学家圈子里,何为大数据的定义也都不一样。但是我的定义是:大数据就是需要使用计算机进行专门特别处理的数据。不光是科学家使用的数据,任何计算分析、定量的过程,我都管它叫大数据。大通常也意味着数据复杂性,因此我想对于遗传信息来说,大数据是提取重要信息的关键。
比如,通过监控空气中的基因组来鉴别哪些可能是病原体,这就是大数据。海水和元基因组也是,我们要大量使用计算的方法。中国的天河二号已经连续四年是最快的计算机,这样的设施对于分析大数据肯定有巨大的价值。
果壳网科学人:而这样的研究应该也需要许多国际合作吧。五条堀孝:我尤其希望看到更多的中日合作。我知道现在中国和日本之间的政治关系依然面临着困难,但是我想二十、三十、五十年之后,亚洲应该成为世界的领袖,而中国和日本都将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我想,我们应该超越政治纠纷,共同分析像海水这样的数据。政治当然十分复杂,但中国的水和日本的水都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