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色情作品的广泛使用,是人们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发展最快的全球性实验之一。”2012年,美国科普作家盖里·威尔逊(Gary Wilson)在一个TEDx的演讲中这样说道。他解释称,史无前例地,他们能追踪人们对色情作品与日俱增的接触会如何影响他们实际的性行为、性偏好和性行为趋势。
这个既不是科学家也不是教授的人,创建了名为“你色情成瘾的大脑”(Your Brain On Porn)的网站,推广反色情研究。
在演讲中,他重申了这一网站的主要结论:如果色情作品唾手可得,那么当人们看到这些作品时,大脑的奖赏回路就会过载。他声称,性伴侣已不再是一个或两个了,只要点点鼠标,人们就可以有几十几百个“性伴侣”随时待命,而和其他成瘾一样,这样做的结果是对愉悦变得麻木——轻则对真人失去性趣,重则导致勃起障碍。他说,无处不在的色情作品会削弱人们自然的性能力。
威尔逊的演讲大受欢迎,约有460万次浏览,这在色情作品消费领域催生了一项旨在戒除自慰的新运动“NoFap”。这一运动的依据源于威尔逊的一个论调:长期处于高强度性刺激轰炸下的人,性能力会逐渐遭到破坏,和真实的性对象交流的能力也会崩溃。
对于色情作品,人们普遍的观点总是批判性的: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色情作品总是不好的。NoFap运动和“色情成瘾大脑”网站的观点便是这一阵营的最新体现。2007年,美国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的一项民意调查发现,70%的美国人认为色情作品是有害的。
关于色情作品的可靠数据很难获取——很多人在报告自己的习惯时打了折扣,很多色情作品公司也不愿公开任何一种观众数据。
但是根据纽约大学媒体研究教授孙晴峰(Chyng-Feng Sun)当下进行中的一项研究,这些数值很高,并在快速上升。她估计,互联网上36%的内容都是色情作品。每4次网络搜索中就有1次是关于色情作品的。在美国,色情作品有4000万(而且仍在增长)常规消费者;在任意时刻,全世界都有170万人在观看在线色情作品。
色情作品对人们的态度、行为、生活及恋爱关系满意度的实际影响很难研究。多年来,大部分数据都只是纯相关性数据或轶事数据。但早前,有迹象显示那些高呼反对色情作品传播的人,更可能是出于情绪而非确凿证据去反对的。
1969年,丹麦成为首个实现色情作品(译注:指硬调色情)合法化的国家。其后的一年,旁观者兴致盎然而又惶恐地围观:丹麦社会会发生什么?结果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或者更确切地说,没有什么负面的事情发生。
哥本哈根大学的犯罪学家贝尔·库钦斯基(Berl Kutchinsky)致力于研究色情作品的公共影响。1991年,他研究了色情作品合法化之后20多年的数据,发现性侵犯率实际上降低了。色情作品在激增,但性环境似乎在改善。他还发现,在丹麦之后将色情作品合法化的瑞典(译注:1970年)和西德(译注:1973年)也出现了一样的情况。
在研究色情作品的时候,要获得比相关性更进一步的证据可能很困难。
“科学对色情和性非常恐惧,并且有严重的偏见,所以我们还有大量的工作需要做。”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性心理生理学与情感神经科学实验室的妮可·普劳丝(Nicole Prause)最近表示,“现有的大多数信息都不是来自实验或者纵向研究的。很多数据谈论的是相关性和联系,但文献质量很差,不可信任,因为没有人在做实验,没有人在展示因果关系。这需要被改变。”
普劳丝是误打误撞地进入性学研究领域的:她跟着某任男友去印地安那,发现旁边就是金赛性学研究所(Kinsey Institute),而且研究所正好在招研究员。她很快就对此着了迷。现在,普劳丝是美国为数不多的在实验室里研究色情作品的人之一。
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神经科学家,她对大脑十分关注。普劳丝使用fMRI, PET和EEG来观察人们如何对色情作品做出应答,以及那些应答如何表达为态度和行为。
她发现,从很多角度看,看色情作品与看恐怖电影或者蹦极没有区别,人们对其另眼相看只是因为这和性有关。“人们普遍认为色情作品在大脑中有着特殊乃至独一无二的地位,但说实话,它看起来和其它奖励的差异并没那么大。”她说,“很多其它事物也一样强大。比如,对于性欲相对低的人而言,吃巧克力和观看色情作品就在相近的脑区中唤起了相同强度的反应。”
更重要的是,人们似乎并没有对色情作品越来越不敏感:并不是人们看得越多了,就越需要看更极端的内容。普劳丝和康考迪亚大学的心理学家詹姆斯·福斯(James Pfaus)最近测量了280名男性的性唤起情况,发现观看更多色情作品实际上增加了人们对不那么露骨的内容的唤起,并增强了他们和伴侣做爱的欲望。换句话说,这让他们对“一般”的性暗示产生更多的回应,而不是更少;对真实身体关系的欲望也更强烈,而不是更弱。
在2014年的一份综述中,普劳丝把“对色情作品成瘾”(人们认为色情作品就像毒品一样,看得越多,需要的“剂量”就越大,也会更渴求)的说法比作“皇帝的新衣”——每个人都这么想,但是没有实际的证据来支持这一点。
观看色情作品是否会对性亲密度产生负面影响?
2013年,普劳丝与爱达荷州立大学的心理学家卡梅隆·斯塔利(Cameron Staley)合作,让44对一夫一妻的伴侣分别独自观看和一起观看色情作品,以观察这如何影响他们对关系的感觉。在每次观看结束后,这些伴侣需要报告他们的性唤起程度、性满意度、对自己的认知,以及伴侣的吸引度和性行为情况。普劳丝和斯塔利发现,观看色情作品增强了被试与另一半相处的欲望,不管他们是独自还是和伴侣一起看的。
观看色情作品还提高了他们对自己性行为的评价。
在过去十年,像普劳丝那样的实验方法终于开始增加。最重要的是,这些实验的结果都对社会眼中色情作品的有害影响表达了质疑。作为2002年瑞士《多中心青少年健康调查》的一部分,7500名16至20岁的青少年被问及接触网络色情作品的情况(超过75%的男性和36%的女性在受访前一个月内观看过网络色情作品),并就各种行为和态度接受测量。
研究者发现,观看露骨性材料与进行更有风险的性行为之间并没有联系。2012年《性成瘾和强迫》上的一项综述回顾了2005年以来的研究,发现人们普遍认为的“色情作品导致不现实的性观念、更消极的态度和更多性实验”的观点,并没有在可重复研究中得到体现。
而夏威夷大学的性学家弥尔顿·戴尔蒙(Milton Diamond)进行的一系列实验发现,观看色情作品既不会让男性更暴力,也不会让他们容易对女性有更恶劣的态度。
在2013年荷兰的一项涉及4600名15至25岁被试的研究中,心理学家葛特·马丁·哈德(Gert Martin Hald)查看了观看色情作品是否会对诸如冒险性行为(三人性行为、自称异性恋者的同性性伴侣、网友性行为等),性伴侣经历(一夜情经历、初夜年龄、性伴侣的数量等),有偿性行为(接受为性行为付钱或其他物品、为其他人支付以发生性关系)等多种不同的性行为产生影响。
他发现,色情作品的消费频率确实会影响这些行为,然而,一旦控制了社会人口学因素、追求冒险和社会关系等其他因素,色情作品仅能解释0.3%-4%的影响。哈德表示,我们不能忽略其影响,但需要在大环境中对其进行理解:这是多种因素中的一种,每一种都会对行为造成影响,而色情作品的影响并不比其他诱发因素大(往往更小)。
在今年早些时候的另一项研究中,哈德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心理学家尼尔·玛拉姆斯(Neil Malamuth)则研究了对女性态度恶劣和观看色情作品之间的关系。他们发现二者之间确有关联——但仅适用于那些“宜人性”本就低的人。
那些结果并不令人惊异:在2012年,他们和亚利桑那大学的临床心理学家玛丽·科思(Mary Koss)共同发现,只有当男性本身已经有高度性侵犯倾向时,观看色情作品才和对女性有暴力态度有关。他们在总结之前的数据时写道,负面影响“仅对于部分男性用户,即那些已经有性侵犯倾向的男性存在”。人们归罪于色情作品的那些负面行为,可能无论如何也会出现;色情作品很可能是症状而不是原因。
越来越多的新研究支持这一信息。今年早些时候,荷兰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的一组人员试图使影响关系满意度的原因和结果更为明朗。作为一项更广泛的关于婚姻和健康的研究中的一部分,三年来,心理学家琳达·穆瑟(Linda Muusses)和同事追踪了近200对新婚夫妇。这些夫妇中的每一个人都会被定期问及“露骨的网络材料”的使用情况,以及他们对这段关系的幸福感和性满意度。
他们发现,关系中的男性越感到幸福,他们所观看的色情作品也越少。相反,更大的浏览量预示着一年之后更低的幸福感。这是一个不断自我加强的循环:和好的伴侣在一起,对关系感到满意,那么色情作品就不成为问题。但是失去满意度,那人们就会观看更多的色情作品,并且越发意识到这段关系正在崩坏。穆瑟和同事还注意到,在恋爱之初有较高的色情作品浏览量,并不意味着恋爱后满意的性体验会更少,对于男性和女性而言都是如此。
一边是理论、观点和公众情绪,另一边是实证研究。这二边的认识为什么长期脱节呢?部分问题源于很难说清楚色情作品到底是什么。我所接触的每个研究者和色情产业的业内人士都表示,色情作品之于真实的性,就好比好莱坞大片之于现实生活。色情作品是简单纯粹的幻想。
但对于消费者而言,尤其对那些在网络触手可及的环境中成长的年轻人来说,看法则大不相同。
观众看好莱坞大片时很清楚自己看到的是理想化的现实,但这种认识在色情作品中往往缺位。一个很简单的原因在于:儿童、青少年和成人都不谈论性愉悦,因为那是“禁忌”,是“罪孽深重”的领域。在缺乏其他选择的情况下,色情作品成了自学性知识的实际方法。
2014年,波士顿大学公共卫生学院的艾米丽·罗思曼(Emily Rothman)领导了一项针对低收入黑人和西班牙裔的研究,她在其中引用了一名观看色情作品的青少年的话:“如果没有色情作品,我知道的东西不会有我现在知道的一半多。”
人们把色情作品视为社会破坏性力量,但它本身其实没有破坏性——只有在青少年将其用作唯一的学习材料来探究“性”时,破坏性才存在。这不是色情作品的问题,问题在于没有其他可与之竞争的教育材料去给定一个语境,指明色情作品是虚幻和不真实的经历。
改变这一切、消除误解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的方法,不是限制或查禁色情作品,而是该把关于性愉悦的讨论提上台面,尤其是在性教育中提。
纽约大学(NYU)的心理学家扎娜·朗格洛娃(Zhana Vrangalova)专攻性领域,她说:“我们需要非色情的性教育来作为色情作品的补充,使色情作品成为幻想中的性,而非现实世界的模板。我们需要允许人们去享受性。在我们做到这一点之前,人们还是会去看色情作品,因为好奇心无法被扼杀。”
色情作品甚至有潜力走得更远。孙晴峰不喜欢色情作品,但她厌恶的并不是色情作品本身,而是社会规范和标准所催生的刻板印象:这不是色情作品带来的结果,而是其对于社会走向的反映。她表示:“生活在男权社会,女性会在根本上被物化。色情作品展现出这一点毫不意外。”我们需要担心的不是色情作品是否会在社会上造成负面反响,而是那些导致色情作品令人厌恶的社会——要去把这样的社会修好,而不是去责怪无法避免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