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回忆米老鼠快要90岁了,但是他依然永远年轻——事实上,这几十年里他虽然设定年龄没有变,但是外貌上反而越来越像小孩子了。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变化,也许是因为和他一样,人类也是一种长不大的生物。
年龄经常将烈火般的激情化作宁静。莱顿·斯特拉切在描绘弗洛伦斯·南丁格尔的时候,是这样书写她的晚年的:“命运向来是如此耐心地等待,它在南丁格尔小姐身上耍了一个奇特的花招。她漫长生命中的慈善和公共精神,唯有她的严厉堪与比肩。她的美德居住于苛责之中……但现在这些讽刺的岁月为这位骄傲的女子带来了惩罚。她死时将变成与生前不同的人,她的叮刺将会消失,她的心肠将会柔软下来,只剩下顺从和满足。”
因此,当我发现某个名字已经是无聊的代名词的生物,也曾有过激情四射的青春时,并没有感到意外(虽然这样的类比可能会让某些人觉得是亵渎)。米老鼠去年就已经是可敬的五十岁高龄了[本文写作于1979年——译注],为了纪念,许多电影院重播了他在《蒸汽船威利》里的首次出场。最初的米老鼠是个狂野的、甚至有些虐待倾向的家伙。
影片中有一段著名的情节(利用了激动人心的有声电影新技术):米奇和米妮把船上的动物一一砸扁、挤压、扭曲,演奏出一段喧嚣的《稻草里的火鸡》合唱。他们用挤压的办法让鸭子发出喇叭声,把山羊的尾巴当手柄转,捏猪的乳头,敲打奶牛的牙齿充当木琴,而把它的乳腺当做风笛。
《蒸汽船威利》中的米老鼠。今天的迪斯尼会把这一段加进他们旗下影片的片头。图片来源:Walt Disney
克里斯托弗·芬奇在他的半官方迪斯尼图片史里这样评论:“20世纪20年代末在电影院现身的米老鼠,并不是我们今天大部分人熟悉的好孩子。他往轻里说也是热爱恶作剧,甚至会做出一连串的残忍举动。”但是米老鼠很快就改邪归正了,留给别人八卦和猜测的只剩下他和米妮之间始终没有挑明的关系,还有他的两个侄子莫迪和佛迪到底是怎么回事。
芬奇继续写道:“米老鼠……实际上已经成为了国家的象征,因此人们希望他在任何时候都有良好举止。如果他偶尔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立刻就会有大批来自市民或者组织的信件涌向工作室,全都觉得整个国家的道德面貌在他们手中……最终,米老鼠在压力之下变成了标准的好人。”
随着米老鼠的性格变得柔软起来,他的外貌也变了。许多迪斯尼粉丝知道随时间推移发生了这样的转变,但是我猜没几个人辨认出了所有这些变化背后的统一主题——事实上,我都不太确定迪斯尼艺术家自己明确意识到了他们在做什么,毕竟这些改变是如此时断时续,零零碎碎。简而言之,这个平淡无味、不招惹任何人的米奇,在外貌上变得越来越年幼了。
(既然米奇的设定年龄从来没有改变过,像大部分卡通人物一样无视时间的摧残,那么这个年龄不变但相貌持续发生的变化,就是一例真正的演化改变。渐进的幼年化是一个演化现象,叫做“幼态持续”。后文将会详述。)
五十年间的米老鼠变迁。随着米老鼠的行为越来越收敛,他的外貌也变得越来越幼态。图片来源:Walt Disney
人类生长过程中形态的特征性改变,已经催生了大批的生物学文献。因为胚胎的头端比起尾端先分化,在子宫里发育也更快(术语叫“前后梯度”),新生的孩子头相对较大,身体中等,而腿和脚则很小。随着腿和脚的生长逐渐赶超头部,这一梯度也逆转过来。头部依然在生长,但是比身体其他部位都慢得多,因此头的相对体积减小了。
此外,在人类生长中,头部本身也经历了一整套变化。三岁之后大脑的生长就非常缓慢了,小孩子圆滚滚的脑袋逐渐变化成较为瘦长、眉骨较低的成年人脑袋形状。眼睛几乎没有任何生长,相对大小则一路狂跌。但下颚长得越来越大了。和成年人相比,小孩子的头和眼睛更大,下巴更小,头盖骨显得更加圆鼓鼓,腿和脚则更加短小矮胖。我要很遗憾地说,成年人的脑袋和猿脑袋的相似程度要大得多。
但是,米奇老鼠在我们身边度过的这五十年里,却是沿着这条遗传发生道路的反方向前进的。从蒸汽船威利里面那个老鼠一样的角色,到魔法王国里可爱而不冒犯人的主人,他的外貌越来越像小孩了。到了1940年,那个曾经捏过猪乳头的角色就因为不听话而在屁股上挨了一脚(《幻想曲》中米老鼠作为魔法师学徒的一段)。到1953年,在米老鼠最后的卡通片中,他已经成了个会去钓鱼、连喷水的蛤蜊都对付不了的人物。
迪斯尼艺术家在巧妙的沉默中逐渐转变了米老鼠,他们的暗示性手法常常异曲同工地模仿了自然界自己的变化。为了让他的腿像小孩子一样显得更短更胖,他们降低了米老鼠的裤线,把他的纺锤腿用肥大的裤子遮住。(他的胳膊和腿本身也明显地变粗了,而且还添加了关节,带来一种松弛感。)他的头所占比例越来越大,面部特征也越来越年轻。米老鼠的鼻子长度没有变,但是明显地加粗了,让人觉得凸出没有那么明显。
眼睛的生长则遵循两种模式:首先是一次重大的不连续的演化变迁,祖先米老鼠的整个眼睛变成了后裔中的瞳孔;而在那以后就是逐渐的增大了。
米老鼠的头颅形状变化则遵循了一条有趣的路线,因为他的演化始终被一条不变的传统所约束:他的头一定是个圆形,附带上耳朵和延长的鼻子。圆形本身无法改变,不能直接产生圆鼓鼓头部的效果。事实上,是他的耳朵向后移动,增加了鼻子和耳朵的距离,从而形成了圆滚的而非斜坡状的前额。
为了让以上这些观察结果得到定量科学的名分,我动用了我最好的一副指针卡尺,测量了米老鼠官方系统发生树的三个阶段——30年代早期的细鼻子、耳朵向前的第一阶段,后来1947年《米奇和魔豆》的第二阶段,以及现代米老鼠的第三阶段。
我测量了米奇老鼠逐渐幼年化的三个迹象:眼睛高度相对于头长的比例;头长相对于体长的比例;以及颅穹窿的大小,以前耳后移的程度为准(鼻子基部到前耳顶端的距离,占鼻子基部到后耳顶端距离的比例)。
随着时间的推移,米奇的眼睛越来越大,头越来越大,颅穹也越来越大。最下一行是米奇的侄子莫迪,作为对比。图片来源:S. J. Gould
三个百分比全都在稳定增加——眼睛大小从头长的27%增加到42%,头长从身体的42.7%增加到48.1%,鼻到前耳的距离占到后耳距离的比例从71.7%足足增加到了95.6%。作为对比,我测量了米奇的“侄子”莫迪的数据。在每一个例子里,米奇都很明显是在向着他所在物种的年轻个体演化——虽然在头长这个指标上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可能现在要问了,一位还算和可敬沾点儿边的科学家干嘛要和这种老鼠打交道。
部分原因当然是到处瞎搞找乐子。(比起《公民凯恩》我还是更喜欢《匹诺曹》。)但是我的确是有个严肃的论点——事实上是两点——要说。我们首先要问,为什么迪斯尼选择将他们最著名的角色逐渐地、持之以恒地向一个方向改变?国家象征是不会随随便便就改的,而市场研究者(特别是玩具娃娃的生产商)也花了巨大的时间和努力来探索,哪些特征让人们感觉可爱和友好。生物学家也花了许多时间在各种各样的动物中研究类似的话题。
康拉德·洛伦兹在他最著名的论文之一里提出,在人类看来,幼儿和成年人形态的特征性差异是一种重要的行为激发物。他相信,幼年特征触发了成年人的“内在释放机制”,让人做出关爱和照料行为。当我们看到一个拥有婴儿般特征的生物时,我们情不自禁就感受到放下戒备、温柔关爱。这一应答的适应价值显然毋庸置疑,因为我们必须照顾自己的孩子。
顺便说,洛伦兹在他的释放物清单里所列出的特征,恰恰就是迪斯尼逐渐赋予米老鼠的婴儿特征:“相对大的头,头穹占主导地位,大而低的眼睛,鼓起的面颊区域,短而粗的四肢,有弹性的触摸质感,以及笨拙的运动。”
洛伦兹十分强调幼年特征对我们的掌控力以及这一影响的抽象特质——他指出,我们也会用同样的的标准衡量别的动物,虽然这样的衡量在演化的背景下是完全不合时宜的。简单地说,我们对于婴儿的演化出来的反应,欺骗了我们自己,让我们把这一反应移植到了具有同类特征的其他动物身上。
人类婴儿有、成年人没有的这些特征,许多动物也有,但是原因当然不是为了在人的心中激发起关爱之情。
这些特征中,大眼睛、凸起的前额和回缩的下巴最为明显。我们被这些动物深深吸引,我们养它们作为宠物,我们在野外会停下脚步欣赏它们——而对于那些小眼睛长鼻子的亲戚们则不屑一顾,哪怕它们本可能更适合成为伴侣或者欣赏对象。
洛伦兹指出,许多和人类婴儿特征相似的动物,它们的德语名字都以表达“小”的后缀 chen 结尾,虽然它们的个头往往都比那些不具备这些特征的亲戚们更大——Rotkehlchen(知更鸟),Eichhörnchen(松鼠),Kaninchen(兔子),如此等等。
左边的动物比起右边的动物更容易让人觉得可爱:大眼睛,凸起的额头,缩回的下巴。图片来源:Konrad Lorentz
在一段令人着迷的段落中,洛伦兹重点描述了我们是如何对其他动物——甚至是模拟人类特征的无生命物体——做出生物学上完全讲不通的反应。“最惊人的物体可以获得可观的、高度特异的情感价值,只需要和人类属性产生‘经验连接’就够了……陡峭的、稍微前倾的悬崖,或者是高高堆积的黑色暴雨云,其产生的展示效果,正如一个全身站立、身体略微前倾的人一样”——也就是说,让人感到受威胁。
我们会不由自主地觉得骆驼是不友好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动物,因为它出于其他原因,并非故意地模仿了许多人类文化共享的“高傲拒绝”姿态。在这个姿态下,我们抬起头,让鼻子高过眼睛,然后半闭上眼睛,用鼻子喷出气体——正是典型的上层英国人或者他训练有素的仆人一声“哼”的姿态。“所有这些,”洛伦兹令人信服地论证,“都象征着我们因为厌恶对方,所以排斥对方传达出来的所有感官特质。
”但是可怜的骆驼并不是故意要让鼻子长得比眼睛高、嘴巴向下拉的。洛伦兹提醒我们,如果你想知道一头骆驼是想从你手里乞食还是朝你吐唾沫,看它的耳朵,而不要看它脸的其他部分。
达尔文在1872年出版了重要著作《人和动物中的情绪表达》,书中追溯了许多共同的姿态的演化基础,认为它们起初都是适应环境的动物行为,后来逐渐内化,在人类中成为了象征性的符号。因此,他认为不光身体形态的演化,连情绪的演化也是连续的。
我们在愤怒中会呲牙咧嘴抬起上唇,是为了露出我们不复存在的战斗用犬齿。我们表示厌恶的姿态,所重复的面部行为是和呕吐相联系的,而在必要的场合下呕吐是高度适应环境的行为。达尔文的总结让维多利亚时代同时期人不安:“对于人类而言,有些表达方式,比如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毛发倒竖,或者在狂怒之中露出牙齿,几乎是无法理解的——除非我们相信,人类曾经身处一种远为低下、类似动物的状态之中。”
不管怎么说,人类童年拥有的这些抽象属性,能在我们心中激发起强烈的感情回应,哪怕这些属性是在别的动物身上。我认为米老鼠的演化道路——沿着个体生长的反方向前进——正是反映出,迪斯尼和它旗下的艺术家们无意识地发现了这个生物学原理。事实上,大部分迪斯尼人物的情感地位都是依赖于同样的特征。
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迪斯尼的整个魔法王国出售的都是一个生物学幻觉——面对我们自己躯体的生长,我们本来会做出的合理回应,被我们抽象出来并不合时宜地转移到其他动物身上的倾向。
唐老鸭的形象随着时间推移也逐渐有了更年幼的特征。他的长喙变得越来越短,他的眼睛变大了,他向休伊、路易和德维靠拢的趋势正如米奇向莫迪靠拢的趋势一样。但是唐老鸭遗传了米老鼠原本的恶作剧外衣,因此也保留了更多的成年人形态——喙前伸,前额也更倾斜。
和米老鼠形成对比的是,老鼠恶棍或者机灵鬼的外貌总是更加像成年人,哪怕他们的名义年龄和米奇一样。比方说,1936年,迪斯尼拍了一部短片,名为《米奇的敌手》。
莫蒂默,一位开黄色跑车的花花公子,扰乱了米奇和米妮的宁静乡村野餐。莫蒂默身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头长只有身体的29%,而米奇是45%;鼻长则有头的80%,而米奇只有49%。(即便如此——从来就没有例外——米妮还是转移了她的爱恋对象,直到附近田地里一只听话的公牛冲了出来把米奇的情敌解决掉了。)还可以对比一下其他迪斯尼角色的夸张的成年特征,比如傲慢自大爱欺负人的大坏蛋皮特,再比如头脑简单的傻瓜高飞。
偷走米妮的花花公子莫蒂默拥有明显的成年人特征:头更小,鼻子更长。图片来源:Walt Disney
高飞和莫蒂默一样,拥有成年人的身体和五官比例。图片来源:Walt Disney
关于米老鼠的形态远征,我还要提出第二条严肃的生物学评论:米奇通往永恒幼年的道路,恰恰就是我们人类自己演化故事的完美象征。因为,人类是幼态持续的动物。我们演化的方式之一就是直到成年都还保留了我们祖先原本的幼态特征。我们的南方古猿祖先,正如《蒸汽船威利》里面的米老鼠一样,拥有前突的下巴和低矮的颅穹顶。
我们胚胎时期的颅骨和黑猩猩的颅骨几乎没有什么区别,而我们在生长过程中形态变化所遵循的道路也是同一条:出生后大脑生长的速度比躯体慢得多,导致颅穹的相对体积缩小,下巴大小也在连续不断地相对增加。但是,黑猩猩的这些变化十分明显,成年个体和幼体的形态有明显的差异,而我们沿着这条路前进的速度却要慢很多,到最后也没有走多远。因此,作为成年人,我们依然保留了幼年的形态。
当然,我们的变化也足以让成年人和婴儿之间产生明显的差异了,但这些变化比起黑猩猩和其他灵长类来,要小得多。
触发这一幼态持续的,是发育速度的明显降低。在哺乳动物里,灵长类已经算是发育慢的了,但我们把这一趋势变本加厉,到了其他哺乳类无法比拟的程度。我们的怀胎期极其漫长,幼年期大大拉伸,而寿命也是所有哺乳类中最长的。永恒幼年的形态特征给我们带来了许多好处。
我们巨大的脑,至少部分是因为出生前的快速生长率延续到了后来的阶段。(在所有哺乳动物里,大脑在子宫里都增长快速,但出生后几乎都不长了。我们把这个胚胎生长期一直延续到了出生后。)但是关键时机的改变,本身也同样重要。我们首先是一种会学习的动物,而我们延长的童年让经由教育传播文化成为可能。许多动物在幼年时期非常灵活多样,热爱玩耍,但成年后就开始遵循预先编好程序的严格行为模式。
洛伦兹在之前所引的那篇文章里写道:“永远停留在发育的状态之中,这个特征对于人之所以为人的真正本质是如此的重要;而它几乎肯定是来自人类幼态持续本性的馈赠。”
简而言之,我们,就像米奇一样,是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可惜,我们的确是会变老。愿你接下来的五十年同样好运,米奇。愿我们都能像你一样始终年轻,只是逐渐变得更睿智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