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后,得益于不同的文化背景、思维方式和对彼此的深入了解,鲁白很快融入了美国社会。对于自己在美国取得的成功,鲁白说这与他身上的中国元素不无关系。与诸多海归科学家一样,他相信一种特别的抱负和责任感使得中国科学家拥有了自己的风格,也是他们选择回国的原因。2015年,已是鲁白归国后的第6个年头。在他看来,海归们若想要可持续发展,还必须做到多方面的平衡。
不过于鲁白而言,他更希望自己去享受回国后的精彩人生体验。
鲁白到美国没多久,听了一次演讲,演讲者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校长田长霖教授,这次演讲对鲁白在美国的发展影响深远。田长霖可能是唯一的一位在美国名校担任过校长的华人。在纽约的一次演讲中,他给中国留学生提了两句建言,第一句是“be an American(学做一个美国人)”。
中国人要学习做美国人其实是非常难的,你在家里讲中国话、吃中国饭、去中国城买菜,很多人还看中文报纸和电视节目,朋友圈里99%是中国人。那你到美国是来干什么呢?光看看美国的高楼大厦,看看美国的黑人白人吗?如果这样,你就没有真正认识这个社会的精髓,没有真正认识美国文化。既然到了这个国家,就是要好好学习它的经济、政治、历史、新闻、文化艺术,以及社会的各个方面。
田长霖举了一个例子,说纽约的马路上有很多报亭,报亭里面卖各种各样的杂志,有时尚的、运动的、旅游的、新闻的等等。如果你拿起一本杂志能够从头到尾读下来,能看懂百分之七八十,那你就接近美国人了。如果能多交几个美国朋友,对你一生有益。
田长霖还有第二句更重要的话:“be a Chinese(要做一个中国人)”。
他说,假如你来美国仅仅只是将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美国人的话,那你就是一个“香蕉人”,里面是白的,外面还是黄的,这样是很可悲的,人家是看不起你的。所以,光深入了解美国还不够,还要做到第二句话,那就是“be a Chinese”。任何时候不要忘了自己是中国人,要了解中国文化的精髓。田长霖还曾问道:你们到底有多少人读过《论语》《唐诗》?
你们以后回国或者在美国留下,最后的价值,是因为你们是中国人才体现出来的。
鲁白在美国做到终身教授以后,越来越体会到田长霖这两句话的深远意义。美国的主流社会经常邀请鲁白参加一些学术组织和会议。为什么呢?一位美国朋友对鲁白说,你的文化背景不一样,你的思维方式和观点跟我们不一样,你会带来一种新的想法、新的理念,我们需要一个你这样不同的人。
鲁白觉得自己在美国的成功,与自己身上的中国元素有一定的关系:“比如和美国人一起吃饭,作为一个中国人,你能够带到这个桌上的话题是人家拿不出来的。他们可以讲棒球,讲奥巴马,你可以讲中国或者跟中国有关的事情,即使讲美国的事情,你的文化背景、思想观点也与他们不一样,这就是你带来的价值。”
鲁白对美国文化了解较深,也有不少美国主流社会的朋友圈子,不仅拥有很多资源,而且也塑造了他的思维方式。回国后做事情,他会很自然地想到向美国的朋友们请教,想到是否可以用对方的资源为中国服务,或是探讨双方是否可以合作。鲁白说:“我在美国的时候得益于我的中国背景,现在我回到中国,则得益于我的美国经历。”
当记者问到中国科学家是否具有自己的风格时,鲁白想起了曾经走红的一部纪录片《大国崛起》,葡萄牙、西班牙、英国、法国、德国、美国、日本走的都是资本主义发展道路,但是各不相同。鲁白说:“当中国崛起的时候,当中国科学崛起的时候,当中国科学家崛起的时候,一定会有自己的风格。”
鲁白提到,著名科学家蒲幕明先生在一些场合说过,跟美国的科学家相比,中国有相当一批科学家有一种特别的抱负和责任感。
蒲慕明举的例子是竺可桢,他的气象学水平是世界大师级的,但他回到中国,从事一些很基本的工作,教书育人,倾全力建设浙江大学。这样的人,他的贡献该怎么衡量?如果完全按诺贝尔奖或是否当选美国科学院院士的标准来讲,也许他没有得到(这些光环),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他对中国气象学、物候学和浙江大学的贡献很少有人可比。
所以鲁白说,我们中国科学家,至少有一部分人有这种历史使命感,觉得我们生于这个社会,生于这个时代,就应该对这个世界有回馈。鲁白谈到当代的一批杰出海归,他说:“其实是时代造就了这批人。出色的海外华人科学家并不少,但很少有像王晓东、施一公或饶毅那样对社会有贡献。另外,施一公还说,回清华以后,自己的科学研究也做得远远超过在普林斯顿的时候。”
鲁白认为,时代与个人是相辅相成的关系,中国现在处于一个崛起的时代,有一句俗语“When the wind is blowing right, you can make a pig fly”,意思是顺着风走的话,猪也会飞起来。鲁白喜欢用艺术做类比。19世纪法国经济强盛之时出现了印象派,20世纪60年代,随着美国的崛起出现了一大批非常杰出的艺术家。“中国的发展使中国的现代艺术也非常被看好。
”鲁白说,“中国的崛起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在崛起的过程中,也许会造就一批反映这个时代的艺术家。同理,在这个时代中国也会有很多自己的科学家出来,也会形成自己的科学风格。”
2014年12月,鲁白陪同清华大学校长去美国加州访问了硅谷的许多公司。鲁白发现,美国的一些有远见的企业家们意识到了“中国价值”。
脸书(Facebook)创始人扎克伯格说,世界希望了解中国30多年来经济能够一直保持稳健发展的原因,中国特色的经验也需要分享给世界。鲁白认为,通过30多年的持续发展,中国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现代价值观,形成了现代中国人的做事方式。在中国,整个社会都在推崇改革,推崇创新与创业。人们勤奋工作,愿意尝试新事物,勇于探索,积极向上,对生活充满激情。
“一个快速发展的社会对人们有一种文化要求,即所谓的创业者心态,就是我一定要跟人家不一样,要有冒险精神,有远见,要能够适应环境的快速变化。”鲁白说。
屈指算来,2015年已是鲁白回国的第6个年头。采访时,记者问及“归国高层次人才回国发展的可持续性”问题,本以为他会讲一些社会环境、单位体制之类的客观条件,意外地,鲁白却从海归人才自身出发,谈了很多主观层面的东西。鲁白说:“海归回国后想要可持续发展,必须做好3个层面的平衡:融入与坚持、专业与管理、做事与沟通。”
“当你进入一个新的环境,你一定要融入,否则就是不接地气,就容易‘翻船’。
但只有融入还不够,你还要有一份自己的坚持,否则你就变得跟大家一样,那还要你海外归来的人干什么?”鲁白还记得自己刚到葛兰素史克公司(GSK)的时候,有一位从其他领域转来的印度裔高管对鲁白讲,当他从另外一家公司入职的时候,GSK的CEO跟他说了一句话:“维持你过去的所有朋友关系,把你过去的做事方式和思维方式带进GSK。
”现在,他要把这句话转赠给鲁白,说学术界的到来者往往会给公司带来全新的思维和方法,这对公司是很有好处的。
鲁白说,对于海归而言,坚持不单是指海外留学的经验,还有一个人成长中建立起来的理念和价值观,这种价值观的底线你一定要坚持,不能因为现实的挫折或困难就放弃。“来到一个新环境,你一定要做好融入与坚持的平衡。一定要融入,让大家对你接受,让你能够活下去;另外你必须坚持,坚持才会带来新的价值,才会带来改革,才会带来进步。”鲁白说。
海外高层次人才回国之后,往往会被安排在领导职位或是做一些管理工作,这里面就有一个角色的转变。有些人在海外做得很好,回国后却做得不太成功,鲁白认为要注意做好角色转变的思想准备:“他意识到自己是从国外回到中国,社会环境变了,但他没想到自己的角色也变了,不管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所在单位都会让你做一些管理或是参与一些管理层面的工作。
即使你不愿意做院长系主任,你也会被要求参与专业学会的基金评审或是方案制定,所以,你必须要做好角色转变的心理准备。”
角色转变是需要投资的。对于专业人才来说,过去所有精力几乎都投在专业上,对专业了解得非常清楚,社交网络、关系、学生,几乎所有东西都在这里。当回国后变成一个管理者时,他对管理、团队、组织结构、战略规划、执行操作、交流沟通等方面都不太熟悉,这方面的资源也很少。鲁白认为这需要花更大的力气来做好准备工作,比如管理的心理问题、理论问题、方法学问题、沟通问题,以及建立起新的社交圈子和关系等一系列的工作。
如何来衡量一个人的成功?很多人觉得是看他做成了什么事,这其实是一个很传统很片面的评价标准,就像评价科学家只看他的文章篇数一样。鲁白讲了一段自己在GSK的经历。
当时,为了培养领导力,公司专门为他做过一个“360度反馈”:找了几十个人,其中有他的领导,也有他周边的同事,还有被他领导的人,大家无记名给鲁白做一个反馈,说这个人优点是什么,缺点是什么,应该怎样改进,最后还找了一位高级咨询师用半天的时间来分析反馈结果。
分析结果出来以后,鲁白被告知他的第一阶段做得相当成功,给了他一个很高的分数。一般人们想到的是自己做了一个成功的项目或是一个成功的产品。
但是出乎鲁白的意料,分析报告认为他成功的地方在于,与很多人建立起了一个可以信任的关系。道理其实也很简单,你在这里要待很长时间,不是单做一个研发产品,产品可能是阶段性成功了,但是再往前走,很可能这个产品还是会失败,还可能整个研发项目都不要了。但是你建立的人际关系网,你与其他人之间相互取得的信任关系是长期存在的,所以,这是你成就的一部分。
要建立起信任,关键是做好沟通交流的工作,要待人以诚。大量研究表明,一个人的成功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交流沟通能力。当鲁白来到清华大学医学院就职的时候,因为不是清华校友,他在学校认识的人很少。如何在较短的时间内与各级领导及主管部门甚至各个院系建立起可以信赖的关系,是个很大的挑战。
有一次,鲁白在学校的院系主任会议上开玩笑说:“这可不太公平,对你们来说只需要认识我一个人,可对我来说你们都是陌生面孔,可能一次见面之后我就会忘掉或是搞混,所以如果下次我叫不出你们的名字,你们一定要原谅我啊。”鲁白认为,一名管理者要处理好3个人脉关系圈:第一个是领导圈,即与学校领导层的关系;第二个是stakeholder圈,如与各级主管部门或其他院系管理者的关系;第三个是自己的下属圈。
“这3个圈都要转起来,才能把工作做好。”鲁白说,“这是不可忽视的,需要花很多时间和精力。”
鲁白谈到,不少海归回国后可能会很着急,想要马上做出成果来。这当然可以理解,但是你一定要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一两天能够完成的,需要一个很强大的支持体系做保障。很多情况下别人说你不接地气,就是因为你没有这个支持体系。有些时候你的想法很好,但是得不到支持,不是说你要做的事情不对或不重要,而是因为你的沟通工作没有做好,人家不理解你,或是因为你的人际关系没有建立好,人家也许同意你的想法,但不喜欢你这个人。
鲁白回国,一方面是出于中国知识分子的使命感和历史责任感,另一方面是他看到了中国崛起提供的大舞台,花同样多的力气和时间,可以让你在有生之年甚至百年之后更有影响力。到清华以后,鲁白有时会对外国朋友说这样一句话:“清华对中国的影响也许大于哈佛对美国的影响。”鲁白感受到,在清华,所做的事情很多是探索性的,有跟政府的对话渠道,能够较准确地把握这个时代和社会的走向。
他相信,他们在这个大环境下所做的一些探索,也许会对更广泛的人群产生影响,而且这个影响还可能不局限在中国,有些事情也许可以影响世界。
现在的鲁白更享受回国后的精彩人生体验,他说:“人生是一种体验,不只是要追求影响力。我觉得人要让自己的每一天都过得精彩而有意义。我觉得我在帮助很多人,我自己也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