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地质学和橘子
文 陈一一
约翰·麦克菲(John McPhee)
大概是1983年,墨西哥湾一艘油轮上的水手突然写信给约翰·麦克菲——《纽约客》杂志的作家。他们此前并不认识。水手名为蔡司(Andy Chase),他在信里描绘了美国商船队的沉闷生活,然后说,我知道你是完全不用在乎商船队什么的,但是如果你来到这片海洋,跟我们一起,你就会遇到一些——怎么说呢——一些直接坦率的家伙,你可能会想写一写。
麦克菲之前写过篮球运动员,写过地质学,写过水果,兴趣广泛,读者众多。后来他顺路去见了这位水手,听他讲船员的故事。他发现自己还真的在做笔记。然后这些笔记变成了《纽约客》的一篇文章《寻船》(Looking for a Ship),再然后,变成了一本关于整个运输系统和运输者的书。
约翰·麦克菲有一个热爱自然的朋友叫考夫曼(John Kauffmann)。他有一只独木舟,周末经常去德拉瓦河泛舟,一跑就是四五十英里。他在国家公园管理局工作,1971年被调去天寒地冻的阿拉斯加,和同事们一起建成了世界上第二大的国家公园:完全在北极圈内,面积相当于整个瑞士的“北极之门国家公园和自然保护区”,为了保护和发展这个公园,他们做的事就是,什么都没动。
他给麦克菲讲了阿拉斯加的故事,麦克菲心想,天啊,我也想去。于是他向《纽约客》的主编肖(William Shawn)申请,很自然地被否了。他想是因为那里,太冷了。但他不甘心,就继续申请,然后继续被否。直到肖先生把选题决定权交给了自己的后继者,于是麦克菲去了阿拉斯加,最后写到了一本书里。
这是写运输系统之前十年。
再往前十年。
麦克菲在经历了用《纽约客》的退稿信糊墙的漫长沮丧后,终于可以给这本杂志写稿了。主编肖先生跟他讲稿子,一万七千字从头过到尾,讨论每一个逗号,规范每一处语法。而且他跟每一个作者都是这么谈的。麦克菲问:你有一个公司要经营,有一本杂志周末就要印刷,你怎么可能坐在这里跟我讨论逗号和分号?主编回答说,这件事,该花多久就得花多久。正式到《纽约客》工作后,麦克菲开始报选题,结果就是被否、被否、被否。
肖总是说,这是留给别人写的,或者是不合适我们。被否了太多次了,麦克菲最后说,好吧,我还有别的想法:写橙子。他都没提到果汁,也没提到树,甚至也不是热带,就是,橙子。肖说,啊,好,很好。然后他就跑到佛罗里达跟种橙子的人聊天去了。
再往前二十年,就是这所有文章的起源了——麦克菲的童年。
他参加独木舟夏令营,整个夏天都睡在森林里;他跟比自己大十岁的大学生一起打球,他们还给他发了队服;他在球场上看到了那些记者,他想成为一位作家;他在课堂上学到了地质学和写作。于是二十年后,他开始写篮球,写户外运动,写环境,写那些他感兴趣的真实地方的真实的人。
一写就是五十年,其中一本写北美洲矿床沉积和板块结构的书(Annals of the Former World)获得了普利策奖(他最开始想写地质的时候,肖说,啊,读者肯定会反对的。不过,去吧。)。其间他在普林斯顿教了30多年写作,他的学生们写的书一本一本排列在他的书架上,超过200本,而且大概只是所有书的一半。
学生里有Robert Wright和David Remnick这种普利策奖得主,也有在中国广受关注的何伟(彼得·海斯勒)。麦克菲的办公室至今还在普林斯顿大学生物和地质系的一个小塔楼里,里面有各种岩石标本和地图,还有德语、法语、威尔士语、冰岛语、意大利语词典。他用的电脑名叫伊莎贝,以他的小孙女命名。
这位小姑娘很聪明,她爷爷的新书《丝绸降落伞》(Silk Parachute)打算献给自己9个孙子孙女,伊莎贝小朋友发现,如果大家的名字按照字母顺序排的话,她会排在第一个,于是新书的献词就按字母顺序排了,而不是年纪大小。这本新书是唯一一本关于他自己的书。其他的书,看起来全都不像是什么有畅销潜质的话题,可是都很受欢迎。关于运输系统、地质学、橘子的书,会好看吗?
当然会。虽然目前国内能看到的麦克菲的书只有这一本《控制自然》,讲泥石流、洪水和火山。不过从国内读者耳熟能详的《寻路中国》、《江城》里也能看到麦克菲的写作方法。何伟还专门为《巴黎评论》做过一次麦克菲访谈,讨论非虚构写作。在讲自然灾害的这本书里,麦克菲一如既往地呈现了他只写真实的地方和真实的人的原则。
比如,在洪水泛滥的流域,工程兵团负责修建大坝来保护居民安全,这些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呢,麦克菲这么写:“几乎所有人都想向兵团大倒苦水。比如,农民希望减小水量,渔民却想要更多的水。”即使是渔民,也很难分清楚辩论的正反方;“捕小龙虾的人说,‘多放些水,水位太低了。’但捕基围虾的人不想这样,低水位才对他们有益。航运业的人说,‘水位太低了,水再少就得疏浚河道了。
’市政部门也说,‘保持高水位,否则会增加海水倒灌的危险。’洪水季,每个人都想让水少一些。当水位开始回落时,上游的农民会说,‘让水赶紧流走吧。’下游的人当然想让水流得再慢点儿。水位上升,我们会将淡水引入沼泽,为它补充营养物质和泥沙,但靠牡蛎谋生的渔民就会抱怨——除了那些养殖牡蛎苗的河床受高盐度影响的渔民。”
不管是写洪水还是泥石流,都是与这些事相关的形形色色的人的生活。如果你以为一本讲自然灾害的书是讲地理知识的话,那未免也太单调了。麦克菲虽然是个很害羞的人,但是他感兴趣的是真实的事件和事件中的人。他写运输系统,会跟司机和水手成为真正的朋友。他写了《盆地和山脉》( Basin and Range)之后,有人写信给他说,我是一名癌症病人,你对深层时间的视角对我很有帮助。
泥石流、洪水、火山,并不是特别遥远的事,即使是城市里的居民,也会面临暴雨和台风。所有以为自己与自然灾害无关的人,恐怕都与此有关。就像麦克菲说的,人类的时间和地质上的时间是不一样的,地质学家说一百万年是他们思考的最小单位。你得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即使是写作,也很快就变成无,什么都没剩下。并不会有什么你百年之后还有人在读你写的东西,没这回事。时间流逝,这个星球该怎样就怎样。你只是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所以,那些商船、大货车、橘子、军队、岛屿,还有这本《控制自然》,他要说的,大概就是人类,是怎么,在时间维度远胜过自身的空间里努力生活的故事。历史上所有最精彩的故事,都是这种小事。
《控制自然》2013年版
约翰·麦克菲著
郭筝译
果壳阅读/清华大学出版社联合出版
有兴趣阅读何伟写的《我的老师麦克菲》,可点击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