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迁徙的时空里,认真定居
文 谢冷
两位非虚构写作大牛:麦克菲和何伟,图片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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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华裔作家张彤禾在描述中国东莞打工族的书《打工女孩》的序言里,写的是自己的家族。1700年前后,她的先祖离开华北平原,去了东北。100年前,她的祖父离开吉林,去北京念大学,然后去了美国,七年后回到中国。她的父亲在中国出生长大,后来也去了美国,成了美国科学院的院士。
她自己在纽约出生成长,作为记者去了布拉格、香港、北京。而她的先生何伟(彼得·海斯勒)出生于匹兹堡,在四川和北京住过十多年,写了一本《江城》描述的是涪陵。她们的女儿在科罗拉多州出生,这一家人现在生活在开罗,打算过几年搬到中国,再过几年,回科罗拉多州的小山城。她说,其实中国的家族史都建立在迁徙的基础之上。
所以她大学毕业论文中描述美国西部的那句话——“那些抛下故土迁徙的人,想象着在那未曾到过的地方,能过上更好的生活”——用来形容她在2004-2006年遇到的打工女孩们,一样很恰当。她们从中国中部和西部跨越千里来到东莞,并不知水深浅,奋力扑腾。有的能安顿下来,有的继续扑腾,也有人回迁。张彤禾也是一个异乡人,她在东莞从来不讲英文,在路边吃两块钱的面,穿得比本地女孩更朴素,跟打工女孩回老家过年。
她把自己隐入这个庞大的打工之城,想了解数以亿计的农民工的生活。
异乡何伟写的《江城》,描述是上个世纪90年代他在四川涪陵的支教生活。他的学生,大部分都是从更偏远的乡村来到县城念书,他是他们见到的第一个外国人。这些学生没读过十四行诗,但是有天然的韵律感。他们觉得《贝奥武夫》是一个好看的野兽故事,他们想象莎士比亚描绘的美女时,用到了“青葱玉手”,何伟觉得这个古典的词很美。
他在涪陵跑步,跑着就想起了少年时的匹兹堡。他学会了一点中文,听江边的船夫聊着要五年才能学会开船,想起了马克·吐温写海洋的片段。他通过翻译跟中文系的老师聊索尔·贝娄,他发现太平天国的石达开曾在学校旁边的桃花山插上大旗。他在这座内陆小城和其他所有人一起,在邓小平去世时哀悼,在香港回归时庆祝,参加篮球赛、公审、经常聚餐喝酒,并惊讶于居民毫无障碍地接受了三峡工程将淹没家乡。
异世界
写了长信鼓励何伟写《江城》的老师约翰·麦克菲,作为一个人类,关注的是流动的大陆。人们因为经济原因出外打工,因为文化原因出外念书,而最最基本的则是因为地理原因另觅家园。麦克菲在《控制自然》里遇到的是在山上滚下的砾石,河道里奔腾的洪水,大陆底下流动而喷发的熔岩,但一本关于自然的书,不是光写地质知识,而是说生活在其中的人。
有个爸爸给小孩准备了一叠现金做生日礼物,结果房子整个被泥石流淹没,多日后在泥泞里扒出一条牛仔裤,口袋里的现金还完好。密西西比河支流的渔民们对放多少水意见不一,养小龙虾和养基围虾的人对水位的要求不一样,再加上游和下游的农民的需求,工程兵团十分为难。养小龙虾的人用黄油煎炒洋葱,放入猪油翻炒,然后加盐、辣椒来做炖虾,最重要的配料是猪油。买虾的人在码头边背一首诗。
时尚模特在火山喷发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去冰岛拍时装大片,当然在那里你能看到可能是世界上最新鲜的玻璃。农场主在火山喷发的晚上,射杀了牛群,离开农场,再也没有回来。人们用水管朝熔岩喷水,他们带着美军式头盔,穿着三双羊毛袜子,皮鞋遇热会收缩,他们就带着水瓶,不断往里面灌水。人们说,火山灰向下挖两英寸,你就能烘烤一种黑麦面包了,每次大概需要4个小时。麦克菲生在普林斯顿大学,家庭安稳,个人经历无奇。
但他写这些故事时,就会去现场。他去北极圈写公园,去瑞士写军队,去冰岛写火山,跨越美国写地质构造,写岩石的迁徙,和人类的迁徙。
迁徙的时空何伟在接受采访时说,西方人倾向于从物质的角度了解历史,所以他们在中国看不到什么古建筑就会困惑,而中国人则倾向于从思想和传统观念解释历史。
大概就是因为只有,两个异乡人认识当地的方式就是去分辨那些不同的观念:(在涪陵,在东莞)家庭意味着什么,孤独是什么意思,中国式的自由,以及在这种家庭观念里的孤独自我寻求自由的方法。而倾向于了解更宏大的人类历史的麦克菲,则从物质——山脉、岩石、洪水、地壳来认识世界,而且殊途同归地抵达基本观念:人类对家园的概念,在地质变动中的自我的渺小和孤独,对时间的深层认识,以及在这种历久弥新的时空观念里定居的方式。
这是写实作家们描述世界的办法。张彤禾在东莞观察了3年,何伟在中国呆了10多年,麦克菲写地质写了20多年,为了搞清楚在流动和变动中的人类。他们的好奇让我们看到了这个世界更深的面目。不管这些流动者,是一群人,是一条江,还是一个星球。张彤禾和何伟,带着孩子去了埃及,因为埃及社会正在经历一个急速变化期。麦克菲80多岁了,仍然执教普林斯顿,培养了一批观察者,去关注变化的事实和事实里的人。
在这个快速变化的世界上,迁徙的人们更多地穿越于时间。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有一个女孩,离家出外打工。有一座城,遇到了一个外国记录者。有一片大陆,内部动荡,时有风险,人们努力生活。故事的结尾,则是关于安居的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