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大自然最恐怖的样子,也不过是儿时遇到的夏日雨后的门前小河。水一下子涨了起来,漫过岸边的野草,轰响着奔向远方。曾经不小心把吃了一半的冰棍儿掉进去,转眼就被卷进浑黄的浪里不见了踪影,心下一惊,但也只能咂咂嘴悻悻地走开。长大一些才知道这实在是正常。
如今,从无处不在的媒体上,我们常能看到“海啸”、“地震”、“洪水”等等字眼,有时候它就发生在触手可及的临近县市,有时候是在隔壁那个地下时有动荡的岛国,有时候是在地球的另一边,南太平洋沿岸那些颇不稳定的地区。
似乎隔不多久,这个地球就会提醒一下健忘的人们,它是远胜人力的巨大存在。庆幸自己从未经历过以上种种,所以翻译《控制自然》一书,倒成了对自然灾难最深刻也最颠覆的体验。
“突然,在大坝与密西西比河之间,昏黄一片,一丛丛大树充斥了整个视野——放眼望去,只能看到六层楼高的水汹涌而来”“黑色的浓烟里,橙红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火苗窜出峡谷,如同爆炸一般”……文字变成一幕幕场景,又转换成另一种语言在耳边盘旋。我不断重复着这个过程,也一次次感受着自然的力量。
密西西比河的洪水、冰岛的火山熔岩、加百列山的泥石流,作者麦克菲先生以这三点窥探人类与自然的艰难共处。于地球而言,这实在不过是千百万年里的一次小小瘙痒,想象一下海沟变成山脉,冰川变成沙漠,时间的鬼斧神工造就了宏伟杰作——前提是,那不是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没有让我们面临失去家园的威胁,所以可以以审美之心赞叹。
但同样的自然过程在现在,地震洪水都可能带走数百上千的生命。我们把这些事叫做灾害。
灾害发生,有人选择了离开,也有人选择了坚守。修筑堤坝疏导洪水已经是历史智慧,兴建沉砂池拦截泥石流则充分显示了人类的现代逻辑,而用消防水龙带喷射熔岩以使其冷却凝固、阻止其流动,似乎已显出几分困兽犹斗的绝望。阻止自然算是“自然”吗?人类能接受的是什么样的自然?究竟是什么支撑着那些选择坚守的人?“如果太平洋都不能阻止火山女神裴莱,人类又怎么敢试图用水泵做到这一点?”但他们敢。
我的很多同学的毕业论文题目都与数值模拟有关,用不同的模式模拟潮汐、环流等物理过程。虽然在物理海洋学中,数值模拟已成为一种常用、甚至主流的研究方式,但我对此始终心怀谨慎:描述运动的数学方程经过了种种假设与简化,以此为基础建立起来的模式,能多大程度地准确模拟海洋中各种精细复杂的运动?
有一次听到一个学术报告,讲者介绍的具体模式早就忘记了,但记得那个老师说:“首先,你要相信自己做的东西,不然你如何再去加以研究改进?”相信看起来无论多复杂的运动,总会遵循着基本规律。相信从描述运动的基本方程出发,不断补充之前忽略的作用力项、提高模拟精度,结果会逐渐接近真实的运动状态。这就像沿着曲线运动,即使永远无法到达它的渐近线,但距离会不断逼近于零。
虽然人的个体渺若沧海一粟,但总有人试图透过自然扑朔迷离的表象一探究竟。推动他们前进的,或许正是对自然真相的渴求。
那些选择控制自然的人也是如此。在自然面前,人类永远无法宣称“胜利”,正如书中所言,在与火山熔岩的较量中,人们虽然使其停下了脚步,但“胜利在多大程度上归功于人类自身将永不可知——幸运的成分难以衡量,人类干预的作用也无法计算”;不过选择抗争,就会生出更好的技术,更多的智慧,人类不是靠蛮力生存下来的。不过支撑这些人坚守技术和智慧的,或许正是对生命的渴望。
在人还只能蜷缩着听凭瘟疫和暴雨摆布的时候,就有了后羿射日的幻想;在人还只能凭借手搬肩扛没有机器轰鸣的时候,就有了愚公移山的寓言。而如今,隧道随处可见,拦截小行星的设想也已付诸行动。人们总是会产生相当的智慧和力量,坚持与从不停歇的自然共处。
在马尔克斯的《迷宫中的将军》里,那个让卡塔赫纳姑娘沐浴在幻觉般光亮里的,只是一节缀满萤火虫的发带;而维持萤火虫生存、让光辉得以一次次重现的,不过是一节挖空的甘蔗。只需要一点点甜汁、一点点水分和空气,萤火虫就可以持续焕发迷人的光亮。人也只要一点点梦想与希望,就可以坚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