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看到网友爆料衡水二中的“军事化管理”:五点半起床,卡着点儿如厕洗漱;睡觉时不敢把被子摊散,怕第二天叠不成豆腐块;更有甚者连衣服也不脱;五点四十就开始跑操,边跑边喊口号,气势如虹;跑操时如果掉了鞋,就要光着脚跑完;每天学习的时间有将近十六个时;吃饭也要用百米冲刺的速度;教室里装备了360度的摄像头监控……2015年3月,一名不堪重负的学生跳楼自杀,和教学楼随后装上的“铁窗”,将这所学校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就在媒体和公众正有意无意地将衡水二中指为“血泪工厂”,“人间炼狱”的同时,学生和家长却对学校表现出了格外的理解和宽容。他们视若无睹地狂奔在原定的轨道上,无论是同学夭亡,还是外界如潮水一般的议论声,都不曾让他们停下一分钟的脚步。这一来,倒显得旁观者大惊小怪,多管闲事。衡水模式的大前提:不满现实,渴望“翻身”。有人用斯德哥尔摩症候群解释学生和家长的心态:受虐者对施虐者产生认同。
然而衡水二中的情况还不尽如此。集体认同的核心,谁都知道是一张未来的巨大画饼:“进清华,与主席总理称兄道弟;入北大,同大家巨匠论道谈经”。在衡水二中挂出的这幅标语,堪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现代版。背后的逻辑昭然若揭:今天各位忍受的痛苦,都是为了有一天翻身做主。“能吃苦苦三年,不能吃苦苦一辈子”。可以说,学生和家长都是做足心理准备的。
批判这种学习心态——无论有多么充足的证据表明它会扼杀人的创造力和主观幸福感——都必须冒着被骂“饱汉子不知饿汉饥”的风险。“社会现实就是这样,谁管它科学不科学?我们要翻身,只能玩了命地拼高考。错过了这次机会,我们这辈子都没希望再踏入上流社会。”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高中学习不是学习,只是历经煎熬,换来一张上流社会入场券的交易。这三年再怎么苦,学生和家长都甘之如饴。
说什么“何必把人逼成这样”,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上学的时候,老师就教给我们“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我们邻近的一个县城有一所中学,校门口摆着一双皮鞋和一双草鞋的雕塑,意为“你将来穿哪双鞋,全看你在学校里的表现了”。诱惑加警告,每一位老师都心领神会,并把它作为天经地义的道理传授学生:“你难道不想离开这个地方,过更有尊严的生活么?念书吧!错过这三年,就毁了你一家翻身的希望!”
因此,以衡水二中为代表的这一类教育模式必须有一个前提:学生及家长对现实的生活心怀不满,乃至于厌憎。与此同时,他们对大城市的发展机遇、教育资源、生活水准梦寐以求。立足县城,仰望北上广,仿佛下层阶级仰望特权阶级:既渴望加入,又生怕被拒之门外——有一种混杂着艳羡的自卑。这种自卑感越强,通过高考一朝翻身的动机才越充分。
因此,衡水教育模式的核心是有政治诉求的:它宣示着下层阶级对现有社会格局发起的挑战,是平民鱼跃龙门,跻身上流社会的重要渠道。尽管名额稀少,但亲测有效。
“撑过高考就解放”的迷思。数据显示,目前中国的人口流动大多数仍为省内流动,省际流出的比例基本低于10%,而省际的净流入人口集中在北京、上海、天津、广东、浙江、福建六省市——全都是经济文化发达的地区。即使不看数据我们也知道,这些地方总会有饱和的一天:房价高企,买车摇号,办户口一年比一年更难。
很显然,船票越来越少。输出省市的平民,必然要为这些仅余的席位争抢得头破血流。他们梦想着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与主席总理称兄道弟”,这种愿景对于每一个还没有完全丧失野心的家庭来说,都是莫大的诱惑。没有人愿意屈从命运的安排。“读书改变命运”。衡水的逻辑,就是这样的背水一战。“能吃苦苦三年,不能吃苦苦一辈子”,毕“翻身”之功于高考一役的想法,在许多学生和学生家庭中根深蒂固。
说它是洗脑也好,社会现实也好,这种观念确实成功影响了绝大多数学生和家庭,让他们情愿为三年的压抑煎熬买单。劝他们放弃这个想法,就等于劝他们接受屈辱的现实,当然是痴人说梦。而作为一个大学老师,我倒想从另一个方面提醒,最好把这理念扩展为:“能吃苦苦七年,不能吃苦苦一辈子。”——要知道,大学这四年也很关键啊!以为高考总算修成正果了,可以享福了,就到大学里来找乐子,那还是要掉队。拿了名牌大学文凭又怎么样?
不值钱。多少优秀毕业生都想留在大城市里,抢一个好饭碗呢?何况还不见得能拿到文凭。
因为工作原因,我每年就要接触很多这样的学生:挂科的,延期的,肄业的,学分不够转大专的……原因当然多种多样,其中最令人扼腕的,就是那些想改变命运的,来自三四线城市、县城、农村的学生,因为误信了“苦三年”这张空头支票,在大学里松懈了斗志,导致功亏一篑。连带高中的三年辛苦也失去了意义。只有继续按衡水的方式坚持四年,我想,似乎才可以保证翻身有望?
但我这样的说法,也不过是一孔之见。社会残酷,就算一等一的本科毕业生,也难保不被淘汰。读研究生的辛苦更甚本科,这就不必说了。就算找到好工作,头几年也绝不会轻松。初出茅庐的学生,谁又敢说已经别无所求呢?又没有父母家业可以指望,不还得一刀一枪继续拼么?一不留神,仍不免“逃离北上广”的结局。真要想翻身,不如还是做好“苦十年”的准备比较保险。再这么想下去,十年也未必够用。
“与主席总理称兄道弟”自然是玩笑话,但要在任何一个高位上坐稳,买车买房,结婚生子,甚至还想把父母接来享福,又岂是可以一劳永逸达成的目标?北京一套房,每天一睁眼就欠银行多少贷款?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今年的业绩指标比去年又涨了20%,形势还比去年差,新来的人年富力强,背景又好……想到这些,如何还有松口气的一天?“能吃苦的苦到退休,不能吃苦的苦一辈子”罢了。或者累,或者穷,永世没有两全其美。
压迫感的恶性循环。我并非讥讽,只是在讨论一个心理意义上的行为模式:只要一个人卷入了“翻身”的战争,除非他甘愿放弃到手的胜利果实,否则就很难再从中脱身。尽管可以骗自己说“三年”,最后往往是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的无间道。永远不堪重负,又永远觉得还远远不够,至死方休。
在《阶段性胜利》一文中,我用认知治疗的观点做过解释:不是因为他不肯歇息,而是因为在他内心深处,“这里”仍然是一个充满了风险和不安,被敌人环伺的所在。这些敌人——姑且承认在一开始是客观存在的吧——目前藏身于何处呢?我胜利了,于是看不见。但我在战斗,这一事实本身又警示我:它们确实应该存在。我战胜了它,暂时还算安全,但也正因为我战胜了它,所以我必须战斗下去。胜利驱退了威胁感,一边又巩固了威胁感的存在。
这个模式里,隐藏着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那就是我们原以为已经通过高考,抛之脑后的“自卑”——源自于幼年时就植入我们内心的被压迫感。我们从“东亚病夫”的课文里植入了这种被压迫感;被“劳心者治人”植入了这种被压迫感;在皮鞋和草鞋中植入了这种被压迫感;在被父母责骂时植入了这种被压迫感;从我们对于上层阶级的向往中——翻身也好,鱼跃龙门也好——植入了这种被压迫感。
这种感觉,带着一股辛辣的幽怨之气,让我们自觉渺小而脆弱,让我们看待他人的目光充满敌意,让最平常的生活也面目可憎。
而衡水二中这类模式的教育,正是在利用这种被压迫感,同时又巩固了被压迫感。对于一个教育资源不算发达的学校,要想追求超高的升学率,就只能指望精神上的战斗力加成。现成的燃料,正是每一个学生内心的屈辱,和投射在外的,对于现状的厌憎:“我们一直被欺压被鄙视,我们的人生一无足取,我们与上层阶级存在着等级的鸿沟。”
在衡水二中这样的学校,这种负面情结必然会受到呵护与鼓励。“不想再过这种日子?那就拼命啊!”——我们是如此盼望摆脱这种屈辱,只好拿出三年的生命作为献祭。而献上了祭品,反而使心里那一只幽灵越发强壮,于是“三年三年又三年”,永无休止,再传给我们的后代。深植于学生内心的压迫感,既在衡水模式中被消费,也在衡水模式中被加剧。每一分“翻身”或“逃离”的努力都加剧了原有的不平衡。
写到这里,我本人也颇感无能为力,就像自己也深陷于这个难以自拔的漩涡。我还想要指出一个可能的误解。我绝不会以为,等级论仅仅是唯心主义的产物,“只要你不这么想,它就不会存在”。恰恰相反,我知道它客观真实地存在着:小城市的凋敝、人心的彷徨、无处不在的歧视、丧失殆尽的尊严……但它又属于心理学中“自我实现的预言”。
我们相信自己不体面,我们就真的不梳头不洗脸;我们相信高考至关重要,我们的一生就真的会毁于高考落榜;我们相信除北上广之外没有未来,我们当中最有干劲的人就真的没有动力建设家乡。每一分“翻身”或“逃离”的努力,都加剧了原有的不平衡。作为个体,我们几乎不能改变什么,只好一拥而上,希望自己成为被选中的幸运儿。同时,也就把自己送上了修罗道,和众多的竞争者们打一场无限升级的军备竞赛。
所有参赛者都注定会以悲剧收场:心力交瘁的少数胜者,和大多数人的陆续出局。正如知乎网友说出的真相:“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廉价,更年轻,更高效的劳动力,把你们从自己曾经熟悉的地方,彻底赶出去。”种下等级论的种子,长出的就是屈辱不甘的芽,而盛开相互倾轧的恶之花。衡水二中的教育模式,不过是稍显夸张的一个缩影。我们利用了人心里的不甘,人心里的不甘也就会利用我们。最终不管愿意与否,谁都没办法独善其身。
不止是衡水。这是一个时代无法摆脱的宿命:治人,或治于人。
托尔斯泰在《复活》开篇的一段感叹,可以看作这种宿命的注解:”花草树木也好,鸟雀昆虫也好,儿童也好,全都欢欢喜喜,生气蓬勃。唯独人,唯独成年人,却一直在自欺欺人,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不是这春色迷人的早晨,不是上帝为造福众生所创造的人间的美,那种使万物趋向和平、协调、互爱的美;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是他们自己发明的统治别人的种种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