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成前后三次考察隆兴寺,尽其所能地认识与保护这座古老寺院。这是隆兴寺之幸,更是中国古建筑文化之幸。寺中的摩尼殿不愧为罕见的建筑珍品,梁思成用十个字描刻其风格:“画意的潇洒,古劲的庄严”。让我们跟随翁帆,在隆兴寺深处寻觅一代建筑宗师的身影。
初见这张照片,感觉是网络上的搞恶图片:一尊站立的弥勒佛像,施说法手印,服饰华丽背光精美,一切那么正常,突兀的是颈上那串硕大及膝下的念珠,笨拙刺眼,难怪梁思成说:“不知是后世何人恶作剧”。这尊弥勒佛像位于河北正定隆兴寺慈氏阁。梁思成第一次访问隆兴寺是在1933年,那时正值滦东战争,国民革命军与侵华日军争夺热河西南带,可惜最终以日军完全占领热河而告终。
在战乱年代,考察古建筑只能见缝插针似地进行。1933年4月16日,战事还没那么紧张,梁思成与莫宗江前往正定。也许是出于安全考虑,林徽因没有同行。古城正定位于石家庄之北,春秋时期鲜虞国就以正定为中心建国,之后历朝基本是相当于市或市以上级别的行政单位。在梁思成眼里,正定城很大,大得从城东到城西发个报平安的电报都极不方便。不过,这样一个古老的大城,自然有不少建筑宝贝。
梁思成和莫宗江到达正定时已是黄昏,当天晚上,他们投宿隆兴寺,住在方丈的东厢房。梁思成后来两次访问正定,均住在此方丈院中。这一次考察他们住了六天,寺院当然只有素食,可测绘工作也算个体力活,他们只能“偷偷”吃了几回宣威火腿罐头。
隆兴寺是他们这回考察的重点。抵达次日,梁思成和莫宗江先是对隆兴寺做了一个总体评估。因为测绘需要搭架子,第三天,两人改为考察正定的崇因寺、真武庙、府文庙。第四天,所需架子已搭妥,他们才开始隆兴寺的测量和摄影。
隆兴寺始建于隋朝,当时叫龙藏寺,唐朝改名隆兴寺。寺中最特别的建筑是摩尼殿。该殿平面为十字形,四面有抱厦,但是建筑又不是完全十字轴线对称,四面的抱厦大小并不一致。抱厦歇山面向前,这样的做法,当时中国除了在北京紫禁城的角楼上出现,其余只能在宋代的绘画中才可以看到。
一个平面十字形四面出抱厦的建筑本来就很美,再加上一个1.2米高的大台基将之托起,台基前又建一月台,可以说,摩尼殿是个罕见的建筑珍品。梁思成用十个字描刻了它的风格:“画意的潇洒,古劲的庄严”。
迷人的摩尼殿有127朵斗栱,种类丰富。站在大殿中间抬头仰望,有如满天繁星。摩尼殿的斗栱又很奇怪。一般建筑的柱头铺作(柱头上的斗栱)比补间铺作(两柱间额枋上的斗栱)大而复杂,而摩尼殿的柱头铺作和补间铺作正好相反。
由于县志中没有关于摩尼殿的记录,梁思成只能从建筑形制及斗栱细节去判断摩尼殿的年代,他认为摩尼殿“至少也是北宋原构”。1978年摩尼殿大修时,寺内题记被发现,记载着摩尼殿建于北宋皇佑四年(1052年),证实了梁思成的推测。
摩尼殿内,内槽北壁背面有一尊极美的观音像。观音左脚踏在莲蓬上,右腿曲膝搭在左腿上,双手环膝轻握。观音形象娟秀婉约,动作自然优雅,眉眼间又轻透着一股庄严,英气淡淡,令人尊崇。虽经过后世的修改,但梁思成仍根据其浓郁的宋风,断定它是宋代原塑。据说鲁迅十分喜爱这个观音形象,把它的照片摆放在家里的书桌上。
隆兴寺中多处壁画和塑像都是赏心阅目的。大悲阁(佛香阁)有42臂千手千眼菩萨铜像,铜像下面的须弥座有表现宋代音乐与舞蹈的雕塑,手法细腻。阁中的内槽东西北三面壁上还有精美的菩萨小像。转轮藏阁的阿弥陀佛像也是雕塑佳作。唯有本文一开始所提及的慈氏阁弥勒佛像戴了一串滑稽的大念珠。
隆兴寺中另一建筑珍品是转轮藏阁。转轮藏阁的美在于它的木结构,其妙处大概没有人能比梁思成形容得更好——“条理不紊,穿插紧凑,抑扬顿挫,适得其当,唯有听大乐队之奏鸣曲,能得到同样的锐感”。
阁内的转轮藏平面呈正八连形,轮藏可以转动。要知道,能转动的轮藏实例很少。它其实也是一座按比例尺缩小了的木建筑,木建筑上的构件皆有。而且,这座木构“非常宋代”,多处与《营造法式》相呼应,比如用了真昂、柱头卷杀等等做法。它的斗栱形制还与《营造法式》所描述的八铺作斗栱完全一致,也是现存木建筑中的孤例。
连续两天半,梁思成与莫宗江一边以最快的速度测绘隆兴寺,一边担忧着滦东局势,其间一个夜晚还遭受冰雹带来的寒冷袭击。第六天,正值国民革命军开始向南撤退时,他们也匆匆告别正定。
梁思成后来整理隆兴寺资料时发现,因为行程匆忙,有过多疏漏的地方。幸好同年11月,他与莫宗江再次访问正定。这回,林徽因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一起补充修改了先前绘制的图稿。
30年后的1963年3月,梁思成为古建筑保护问题与文化部工作人员一起,再次访问正定。后来,梁思成撰写了《闲话文物建筑的重修与维护》一文。他认为,有限的经费不应该用于复原只剩下台基的六师殿,而应该用来修复岌岌可危的摩尼殿。他还关注了隆兴寺的树木分布,因为在梁思成看来,建筑并不是孤立的单体,它与周围环境是融合在一起的。
隆兴寺很幸运。宋太祖赵匡胤厚爱隆兴寺,曾动用3000军匠修复寺内被契丹人毁坏的建筑和雕塑。一代建筑宗师梁思成前后3次测绘考察,尽其所能地认识与保护隆兴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