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素、质?
曹则贤
中科院物理所
2015-02-12 10:01:54
物理学咬文嚼字之六十九
英文数理概念如proton,prime number,都源于序数词“第一”,汉语以质子、素数的翻译应付,倒也算贴切。
何以为质《庄子·徐无鬼》中有这样一段故事,照录如下: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斩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惠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愚读这则故事时,总是幻想当时情景:某人把斧头抡出呼呼风声直奔同伴鼻端的白灰,同伴看到亮眼的斧头砍下来不避不让任由利刃从鼻端刮过。这是怎样的对自己、对同伴的自信?这样的一对搭档,当真对得起这个“质”字,还真不是庄子、惠子之流逗嘴皮子者所能比拟的。
这则故事难为人的地方是对“质”这个字的理解。从故事来看,“质”在郢人—匠石那里指那些能互相成就的搭档,在庄子—惠子那里则可理解为砥砺切磋的对手。李白的“安得郢中质,一挥成风斤”,感慨的就是这种相得益彰的对手、搭档太难得了。质,从贝,与财富有关。以钱受物曰赘,以物受钱曰质,所以有质押的说法,强调的也是价值上的等量齐观。所谓的人质,以人为抵押,那质押的人要有足够的价值才行,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作人质的。
据《战国策》记载,秦急攻赵国,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对方为出兵而要求的人质是赵太后的心肝小儿子长安君,价值高到“太后不肯”。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后来,还是经过大臣触龙一番迂回劝说,尤其是点明了“人主之子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的道理,老太太才算是勉强同意了:“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
在当代汉语中,质还可当本性、禀性理解,指那些带根本性的东西或者组成成分,对应英文的nature,natural disposition,故有素-质、物-质、性-质等说法。素也是本性的意思。太素者,质之始也(—《列子》),这里的太素,大约对应西方形而上学里的essence或者后来经典物理经常出现的ether,即本原的存在,最早、最初形态的物质。
因此,素被用来翻译那些可能是基本成分的概念,如元素(element)、核素(nuclide)、毒素(toxin)、因素(factor)等。素和质常合用,有素质、质素的说法;有时候这两个词会混用,比如素数也叫质数。
本性第一物理学中的质子(proton),数学中的质数(素数,primenumber),其对应的西文的本意都是第一的意思。Proton,来自希腊语πρώτο(第一)。
亚里斯多德提及自己关于meta physics部分的论著时称其为τàπερì τῆς πρώτης φιλοσοφìας(the [writings] concerning first philosophy),即metaphysics乃是第一(位的)哲学;相应地,关于自然的研究或者自然哲学则是第二(位的)哲学。
以proto为词根的词有不少,如protomartyr(第一个殉教者),prototype,即the first thing or being of its kind;original;model;pattern;archetype,汉译原型器件。原型器件也许很粗糙、丑陋,但其重要之处在于其所体现的思想。能够做出一种原型器件是从事材料、器件研究的科研人员梦寐以求的理想。
在有些词汇中,proto会被翻译成“原”,如protoplasma(原生质,即生命中最基本的浆体),protohistory(原史学,即对紧靠着有记载的历史之前那段时期的历史研究);在有些词汇中,proto会被翻译成“先”,如protandrous(雄性先熟的),protogynous(雌性先熟的)。人类就是一种protogynous animal。这大概是女性优先文化的生物学本源。
Prime,来自拉丁语的第一(primus),其变形有很多种,如prim,primary,primal,primate,primeval,premier等等。只要我们记得其原意为第一,它们的具体意思都好理解。Premier作为名词,汉译总理,其实也就是prime minister,即首席部长。
类似地,prima ballerina,芭蕾舞团的首席女演员,prima donna,歌剧里的首席女演员,类似京剧里的头牌旦角。至于prime numbers,应该是指其具有第一位的重要性(primacy)的那些整数。
质子质子,proton,就是“第一”原子核的意思,是卢瑟福于1920年给氢原子核起的名字。此前一年,卢瑟福发现能够自氮原子核轰击出氢原子核。
氢原子有三种同位素,原子核质量数分别为1,2,3,它们分别被用英文记为protium,deuterium,tritium,其实来自希腊语的πρώτο(第一),δεύτερο(第二)和τρìτο(第三),汉译氕、氘、氚虽然照顾了其为一、二、三的意思,但是强以为其为“气”就走偏了。这质量数为1的原子核,带一个单位的正电荷,应该是物质的building block,就被命名为proton。
当然,它也可以被理解为基本的、本原的东西。质子+电子的松散组合,或者叫稀薄氢等离子体,才是这个宇宙的背景状态。
那些由看似无数星体组成的也许也是无限数目的壮丽星系,不过是如同质数(prime numbers)一样的边缘人(outlier,参见下文),其测度为零。类氢粒子作为其它原子之基本单元的概念有一个长期的发展过程。
1815年William Prout就觉得所有原子是由氢原子组成的,他那时称之为protyle。Protyle,词根来自希腊语ϋλη,timber(木材),material的意思,所以字面上protyle乃为原料的意思。基本粒子的概念源于对气体放电的研究,从阴极发生的阴极射线其荷质比有唯一的值,后来我们知道这就是电子。阴极射线打到固体靶面上又引起新的未知射线,名为X-ray,此是后话。
从阳极发出的阳极射线具有不同的荷质比(取决于放电所用的气体),因此有第一或者最小荷质比的问题。
1917年以及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卢瑟福证明氢原子核出现在别的原子核中,具体实验是用α-粒子轰击氮原子,涉及的是核反应14N+α→17O+p。显然,氢原子核应该有个专门的名字,至少应该有别于氢原子(两者质量几乎没差别)。卢瑟福提议将之命名为proton或者prouton(根据William Prout的名字),最后是proton这个命名被接受了下来。
质子(proton)是物质的基本单元,这也意味着相对物质世界的典型尺度来说,它是小不点儿。当然,它的大小不好定义,现在一般认为质子的半径约为0.84—0.87fm。此一事实的一个含义是,我们很难用实际的物质圈出一个没有氢原子空间。同真空技术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随着真空度的提高,真空室中各种气体的相对含量不断改变。实际上,残余气体的质谱特征本身就可以用来评估真空的品质。
干净的超高真空室里,其典型质谱应该由质量数为1,2,对应H+和H2+,的两个高峰加上一些不易察觉的小鼓包组成。而所谓的H+不过是质子的别名而已。离子H+不过是裸的——也许是部分裸的——质子,因此它有别于所有其它的离子,这是水具有各种反常性质的关键。
一定程度上H+跟得上电子的运动,则对付一般固体的所谓固体理论之前提假设,即Born—Oppenheimer近似,就不成立。一切或明或暗地以Born—Oppenheimer近似为前提的所谓关于冰之结构或者性质的计算,其可能正确的几率都不会大,或者干脆说没有。
素数素数,汉语又称质数,是对primenumber的翻译。所谓的素数是指只能被1和其自身整除的正整数。
2,3,5,7,11,13是最小的几个素数。显然,这里的prime是fundamental,basic,从 which others are derived(基础的、它者可由其导出的)的意思。这表现在数论中的算术基本定理上,该定理指明任何一个大于1的整数都可以唯一地表达成一组素数的积,即对于整数N,总有N=p1a1p2a2…pnan,其中p1,p2…pn是一组互异的质数,a1,a2…an是正整数。
从这个角度看,就容易理解为什么说质数是“basic building blocks of the natural numbers(自然数的建构单元)”了。由此定理可以证明存在无穷多的素数,这一证明欧几里得在公元前300年就完成了。一个自然数是否是素数的性质称为primality(素性)。
两个没有公约数的整数被称为是互质的(relatively prime)。数论的主要研究对象是素数。
数论研究,按我的理解,简直是一项羞辱我等资质平庸者智商的游戏。
数论的一些结果,总能收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效果,比如素数定理:任取一个整数N,其是质数的几率同logN成反比,此事实由高斯于1796年发现;比如孪生素数猜想,即存在无穷多相差2的素数对;比如可表示为4n+1的质数必是两个整数的平方和;比如如果质数p是群的阶数的因子,则必然存在阶数为p的子群;又比如哥德巴赫猜想,即任意一个大于2的整数可以表述为两个素数之和,等等等等。
笔者小时候在家乡的土墙上看到关于哥德巴赫猜想的报告文学,总也想不清楚这玩意儿为什么要证明,为什么连证明不了这个题目的人也是伟大的数学家。如果这些数学家自己难为自己的游戏还不够震撼的话,下面的黎曼猜想应该够分量了。黎曼ζ-函数定义为ζ(s)=∑n=1n-s,其中变量s为(不是1的)复数,此函数同素数紧密联系。
由算术基本定理(Euler)证明ζ(s)=∑n=1n-s=∏p prime(1-p-s)-1,其中p为所有的素数。进一步地,黎曼1859年给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除了s=-2,-4,-6,…外,黎曼ζ-函数的所有零点对应复数s=1/2+i t。
黎曼猜想和素数的关系本质上是说素数尽可能规则地分布。从物理的角度来说,这大致是说素数分布的不规则只能来自随机噪声。这是否是黎曼函数同随机函数、量子混沌等学问有关的原因,笔者不懂,此处不敢妄议。
素数的没有因子的性质可看做是(孤傲者的)孤独的隐喻,它宿命地应该在人类情感描述中占有一席之地。
意大利粒子物理博士保罗·乔尔达诺于2008年发表的处女作《质数的孤独》(La solitudine dei numeri primi)当年就成为畅销书,并被改编为同名电影。小说讲述一对从童年到青年时期一直相伴的男女之间的感情故事,他们因为不同原因都是落寞寡欢的人,孤独、不合群,就象质数相对于其它自然数那样是局外人(outlier),但他们之间却互相关心。
这种情感,非常亲近但又绝不是浪漫情怀(very close but never romantic),就好象一对孪生素数,比如2760889966649和2760889966651那样,很接近却又都是孤独又孤立的(solitari ed isolati)。此一对人类情感的数学表述,愚以为非凭借物理学家特有的深切与细腻则绝无可能。
也许比孪生素数更哀婉的爱情故事是彼岸花的花与叶吧:彼岸花,彼岸花,生生世世,花不见叶,叶不见花。
素数与物理常数有趣的是,10以内的质数,即2—3—5—7,可以联接物理学的基本常数。考察一下光速的数值c=299,792,458m/s,此为一整数。
暂且把物理单位m/s和因子10^8放到一边,将2.99792458乘上√2/7,得到1.6024580928,这个数值和基本电荷e的推荐值1.60217653(14)×10-19C在前四位有效数字上吻合。再者,将√2×5除以2.99792458,得1.0548222864,这和普朗克常数的推荐值1.05457168(18)×10-34Js在前四位有效数字上也吻合得很好。
此关系是在研究量子系统的涨落时被注意到的,它说明涨落可能是更基本的物理问题。如果此从基本物理问题推导而来的定量关系是确切的话,那意味着对基本常数的精确测量就无须逐个进行了——针对一个确实能精确测量的量去努力就好。
基本物理常数与质数间的关系,我猜也许在黎曼ζ-函数与物理的关系中可以得到理解,希望这一点能引起同行们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