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鲁”,李白的“白”,鲁白叫着这样一个充满文人气质的名字,却一直追随着赛先生的脚步,在科学的大道上驰骋了半辈子。1990年,鲁白在美国康奈尔大学医学院获得博士学位。在博士后阶段师从诺奖得主保罗·格林加德和著名神经生物学家蒲慕明的鲁白,在随后的1996年发现了神经营养因子对学习记忆的促进作用,开辟了新的神经研究疆域。
至2009年,鲁白已历任美国国立健康研究院儿童发育研究所神经发育研究室主任、国家精神健康研究所基因认知与精神项目副主任,学术生涯迈向顶峰。
也正在这时,他离开了已闯荡20余年的美国,出任中国葛兰索史克研发部副总裁。他在博客中写道:“我希望回到中国,为中国的发展和进步做一些长期性的工作。”4年后,他再次转身,离开跨国制药巨头,走向了大学校园。2013年下半年,鲁白全职出任清华大学医学院常务副院长。这位出色的神经生物学家先后辗转于政府、企业、高校,几乎渗透了与科研相关的所有领域。
然而今年7月,他又开始打通一个新的领域。“我对科学传媒,一向是情有独钟,每每就‘开小差’做了一些。”鲁白说,当个人的思想通过科学传媒被他人乃至社会的共享时,他的人生就有了影响力。本着这样的念头,他和生物学家饶毅、社会学家谢宇共同创办了微信公众号”赛先生”。鲁白的科学之路,也正式铺到了科学传播的领域中。
饶毅、鲁白、谢宇共同主编的科学传播微信号“赛先生”。图片来源:赛先生
果壳网在今年创立新品牌“科学人”时,姬十三曾说,在他眼中,科学传播的本质是“把先进生活方式带给一部分人”。而鲁白在“赛先生”的创刊感言中也强调:“科学应该是一种生活方式”。在这种不谋而合的认识牵引下,果壳网科学人与“赛先生”主编进行了对话。
鲁白(左)与姬十三(右)。图片来源:wuou
影响有影响力的人
科学人:去年下半年你开始出任清华医学院的副院长。担任这个角色时,你最关注、最常思考的事情是什么?
鲁白:主要是两个事情。一个是在校内的事务。主要的投入有两点,一是在教育体制改革上。现在中国在教育科技领域的改革做得还是不太够,清华目前正是改革的试点。另外一点则是在于国际化,让先进的教育、科研理念在清华得到尝试,希望能在清华走出有典范作用的路子。在校外,我则希望通过类似“赛先生”这样的媒体平台,以及我平常参加的一些社会活动,逐渐营造一种崇尚科学、尊重科学、关心科学的文化氛围。
科学人:当初为什么会想要和饶毅、谢宇共同创办“赛先生”?
鲁白:有两件事对赛先生的诞生起着关键作用。第一件事是转基因被妖魔化,却有科学家不愿意出来讲话。我那时受求是基金会邀请,把跟转基因科学有关的头头脑脑都请来谈转基因。当时有个科学家说,他做科学传播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既要花另外的时间去做,又对晋升没好处。相反,一说了什么,还可能被群起而攻之,所以他就不想要做这个事情。
我就觉得,假如在雾霾、转基因和食品安全这些老百姓关心的问题上,我们能以一个科学共同体的方式去发声,会比一个一个地出来讲话要好得多。
另一件事发生在我跟一帮朋友出去玩的时候。各行各业的朋友聚在一起,早上会花一两个小时讨论科学问题。我跟饶毅就发现,其实很多人对科学特别感兴趣,尤其是一些高层。做”赛先生”的想法是在这个基础上萌发的。一开始说在微信里面发,后来就直接做了个公共账号。
科学人:“赛先生”这个公共账号在科学圈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鲁白:科学圈可以看做是一个生态系统,最核心的部分是科学家和研究生。但除此之外,系统里面还需要有很多不同的生态组分,否则科学发展会不健康。
我们需要科学的支持者,这些支持者不光是政府、基金会,还有做传媒的人。“赛先生”也致力于填补这些薄弱的环节。
科学人:怎么鼓励跟科学有关的人投入到科学传播中去?
鲁白:从赛先生的角度,我们是要影响有影响力的人。这批人不单有比较出色的科学家,也有企业界人士,有政府官员,也有学校的领导。作为新媒体,“赛先生”不是很追求粉丝或点击量。对“赛先生”来说,很重要的一点是在知识阶层的高层中有影响力。我们希望学校领导也好,企业人士也好,凡是跟科学有关系的高层,都能逐渐知道这个事情。
无论推动什么东西,都需要讲求一个群聚效应(critical mass),做的人多了,一些理念就比较容易推行。
科学传播是一个系统工程
科学人:“赛先生”在关于转基因的话题上发出过不少来自科学家的声音。作为主编,你怎么看关于转基因的争论?
鲁白:转基因演变到今天,局面已经有点积重难返。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大家对人本身的安全有了越来越高的意识,对进入人体的东西会比较敏感。在这个阶段,有一些人把这个问题夸张化了,老百姓就很容易被忽悠起来。
我觉得这件事在早期的时候没处理好,首先是科学家没有引起重视,第二也没有一个科学共同体敢于站出来说话。再者,政府也有责任。政府花大量投入去做转基因水稻,钱也投了,成果也做出来了,而且比人家做得好,居然却因为舆论,拿不出来。另外就是因为大家对政府不信任。政府的公信度有问题,科学家又没有一个合适的渠道发声,又还有一帮人在拼命地反对这个事情。这几个因素搅在一起,让这个问题陷入一个非常难的局面。
我觉得最苦恼的事情,是无法用理性来跟反转者讲清楚这个事情,他们完全不看道理。我不完全是指科学道理,就是逻辑他们也不听。而且反转那批人抓住的是大众,很多科学家采取的却是懒得解释的态度。但越是采取这种态度,反对方就越发展。
科学人:媒体在这样的问题上应该怎么做?
鲁白:我举个例子,在报道解读诺贝尔奖的时候,媒体是不会找王石或者马云来解读的,假如是报道物理学奖,你会找一个物理学家来解读,对吧?但是在讲转基因的时候,媒体却去找崔永元,这就不对了。现在一些媒体水准非常低,还专找吸引眼球的新闻。因为媒体误导的存在,我们现在特别需要媒体培训的环节,希望能够影响媒体,使他们在报道科学问题的时候找专业的人。
鲁白与果壳网副主编吴欧的合照。图片来源:wuou
科学人:除了媒体,中国和美国的科学家和民众对待科学的态度有没有什么差异?
鲁白:美国的很多科学家首先对科学本身有很浓厚的兴趣,其次也关心自己所做的科学对社会有没有影响力。遗憾的是,很多中国科学家却是在追求科学带来的效果,极致的例子就是院士带来的一系列权力和经济利益。这是两边科学家之间很大的一个差别。这跟我们的评价体系有关,其中还有一部分是文化因素。
老百姓对科学的态度也有蛮大的差异。美国的民众对知识有一个很自然的兴趣。他们觉得科学是创造知识的,就应该大力投入。但我们这边的老百姓,包括一些政府官员,首先就会问我“做这个事情有什么用?”这跟社会的浮躁风气有关系。他们不会意识到知识是人们生活的一部分。
求进取的研究,接地气的教育
科学人:近年来有越来越多科学家从国外回国科研,他们更多是在影响中国的科研风气,还是被这里的科研文化所同化?
鲁白: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我发现这跟他们回来的时间有关:刚回来的时候还是以实事求是、公开透明的做法去做事,但后来逐渐就会被同化,甚至有过之无不及。这是一个蛮可悲的情况。
这里面存在一个矛盾,一方面是要“接地气”,海外的那一套在中国不一定适用,你要根据中国的实情做事;但另一方面,如果完全按照中国现在不完善的那一套,还要你来干什么?所以他们既要接地气,又要把先进的理念带进中国的科研体系来。
科学人:中国现有的科研体系怎样影响中国的研究水准?
鲁白: 要做第一流的研究,我认为有三个基本条件:一是要有足够的经费;二是要有经过系统训练的人才;三则是要有进取的创新文化氛围。现在国家对科研的投入越来越多,也从海外引进好的人才,但第三点现在是最难实现的,需要长时间的积累。
科学人:怎样才能营造好的研究氛围?
鲁白:要营造这种氛围,我们先要鼓励开放的、探索科学最前沿的进取精神和冒险精神。其次,要主张原创型的研究,排除功利主义。再者,绩效评估要以是否解决重大科学问题为本。
同时,科学家要学会提出建设性的批评,当然也学会被批评。此外,科学不是一做就对的,假说也不是一提出就完善的,我们需要允许科学家犯错误,也容忍不同的做学问的风格,鼓励多学科交叉和团队间合作。最后,我们需要科学家之间的指导(mentoring),资深的科学家要有责任意识去传授经验。
科学人:学生并不一定都会走上科研道路。在人才培养方面,你还持怎样的教育理念?
鲁白:清华和其他国内的一流大学目前比较擅长的是培养科学家和工程师。但除此以外,我觉得我们的教育还要接地气,与当前的社会发展结合在一起。
我认为今后三五十年的经济增长中,中小型企业,特别是具有较高科技含量的企业,会发挥主要作用。我希望中国能建立起一套教育体系来鼓励、培养创新人才进行创业。我们正在采取一系列的方法,有导向地鼓励教授去做接市场地气的研究、也鼓励学生去创业。
比如清华经管学院的“X-lab”计划就为学生创业铺设了平台,“XIN中心”(交叉创新中心)则将企业和科学家联系在一起,将颠覆性的新技术引进市场。当然,要将教育、社会和产业结合起来的教学方法需要很长时间来建立,但我总的想法是努力把这一块加强起来。
科学是一种生活方式
科学人:关键似乎在于宣扬科学精神。你眼中的科学精神是什么?
鲁白:在我看来,科学精神的核心就是求真、求是。这个核心决定你做事的态度和方式,所以就会有争论和批评,就会依据事实、讲求证据。
科学人:你曾说和体育锻炼一样,科学也应该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但体育锻炼的趣味能很容易地被大众体验到,科学呢?
鲁白:科学跟体育有一些共同的地方,比如说竞争性、时间性,当然也有差异——娱乐性。足球比赛上来一个漂亮的倒挂金钩,全场都会欢呼,但科学没有这样的东西,老百姓没法体会。
现代人更注重娱乐,需要寻找乐趣。怎么才有趣?这就要求要有故事性。我也在等待一个大师的出现,比方说像金庸那样的。科学里其实也有很多门派,有很多竞争,人们也讲义气,就跟武侠江湖一样。如果能够通过这种方式讲科学的故事,我觉得老百姓可能会有兴趣。鲁白说,科学应该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图片来源:wuou
科学人:所以科学家也应该是有趣的人。
鲁白:科学家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比较“专”的,只希望解决自己感兴趣的问题;另一种是比较“广”的,自己的东西做得非常好之外,也非常广博。再往上一层的,我称之为“战略科学家”,既能够引领学科发展,同时也有社会责任感。
我这个人的兴趣很广泛,也不局限于科学。如果有人评价我的时候说:“这是个很有趣的人。”我会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高的评价。科学家并不只是为了发表论文,也不只是为了晋升,科学本身是我们的一种生活。
科学人:果壳网也想将科学的生活方式带给一部分人,你怎么看果壳网的工作?
鲁白:我很敬佩像姬十三这样来填补科学圈中生态空缺的人。如果果壳网和“赛先生”能一起为转基因这样的事情做一点工作,哪怕稍微能朝这个方向努力也是好的。你们的其中一个定位在于如何跟主流媒体做好沟通。能将媒体教育好了,他们的影响力也比较大。
科学人:对现在的你来说,科学意味着什么?
鲁白:我跟科学结婚了,不会离婚的。
(编辑:wuou)
扩展阅读
【果壳网专访】科学人对话《科学美国人》总编
请戳“阅读原文”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