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后,城市空间建设向高度现代化也就是高度父权化转变,在郊区建设起来的理想家庭模式,极大地限制了女性的发展选择,于是有人提出了一个没有性别歧视的城市的构想。
经济体制变革是空间变化的根源。二战后,城市从生产中心逐渐转变为消费中心。如果我们延续此前的设想——生产是男性化的,而消费是女性化的——那么,城市是否也应当变得更加女性化呢?
恰恰相反。战后的经济繁荣衍生出了一套自己的独立领域——我将之称为“高度父权制”的空间。在建筑学上,与之相匹配的是同时代的“高度现代主义”。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是高度现代主义建筑风格的鼓吹者。这种建筑风格体现了完全的国家控制下的理性、功能化的城市设计理念,1950年代的美国公共住房即是典型代表。
在美国之外,巴西规划的新政治中心巴伐利亚也是高度现代主义的代表。
这个新兴的巴西内陆城市由柯布西耶的弟子Oscar Niemeyer设计,用以取代混乱的沿海首都里约热内卢。在巴伐利亚,所有的公共空间都是精心设计过的。街道,与其说是服务于居民,不如说是服务于汽车;所有的住房都依据居民的职业设计,住宅区被安放在一个个巨型方块街区里。这个有着纪念碑意义的大城市在四年内拔地而起,并于1960年向世界宣告建成。
遗憾的是,巴伐利亚的后期发展远不如预期中的成功——城市居民鲜有机会塑造他们自己的房屋、社区和公共聚居空间,将欧洲标准照搬照套到巴西文化,更是堪称灾难。这也难免有学者将巴伐利亚称作高度现代主义“最大的失败”。
“高度现代主义”所显现出的对理性的强调、对环境的控制,以及对所谓的专业知识的强调,都表现出显著的男性化特征。父权制,作为男性群体主宰女性群体的一种系统化的社会结构和实践,在“高度现代主义”盛行的同一年代席卷美国。在“父权制”空间里,男性继续掌控着女性所不及的政治和经济权利,并利用这些权利创造出一种令两性都认为是很正常的意识形态,即女性在公共领域的成就要小于男性。
二战后,那些曾在战争期间响应号召成为美国国内工业生产主力的“铆工露斯”(Rosie the Riveters),大多都放弃工作,回归家庭。至于那些仍在工作的妇女,她们的薪资约莫只有男人的五分之三。一部分原因是,女性雇工所从事多是教师、护士、图书管理员等低收入、帮扶性质的工作。加上大学录取的女性学员数量小于男性,她们所能获得的职业期待和高薪期待都十分黯淡。
这些依循传统的性别期待,自然而然地印刻在了城市景观上。女性主义学者对“人造”环境的评价利落而干脆——“这不过是父权社会的物质表现罢了”。
阿普尔顿等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学者认为,男人从事生产、女性从事生育的家庭劳动分工,是父权资本主义的核心。男性在公共领域的劳动付出是付费的,并且可见的;女性的家庭劳动是无偿的,并且是隐形的,这就强化了家庭内外的不平等。从家庭到工作,劳动力的空间分化得到了加强。按照Markusen的观点,围绕“父权中心制”形成的家庭组织结构,“应该为当代城市结构及其问题承担必要的因果责任”。
二战后,公共区域里也出现了三种制度化的性别空间。第一种是公共住房。公共住房最初是为工薪阶级设计的,但联邦政府通过修改法律,将其驱逐出去,交由“穷人中的穷人”优先居住,非裔美国妇女及其孩子成为公共住房的主要住户。第二种类型是监狱。这几乎是另一种形式的“公共住房”。在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毒品战争”中,成千上万的黑人男性被投进了监狱。
战后,扩张的军事基地贯穿了整个“阳光地带”,这就造就了第三种性别空间——军事基地。军事基地可以看做是联邦政府为男人设立的“保留地”。
20世纪50年以来,性别意识形态发生了显著的转变,但城市落后于这一变化步伐。由钢筋水泥构成的建筑深陷于过时的城区规划,在急剧变化的经济周期面前显得非常脆弱。受联邦政策和私营产业意愿的影响,二战后,大量居民涌入郊区,为满战后的住房需求。
根据《G.I.Bill特种法案》,政府为白人退伍军人提供住房补贴、廉价的汽油,以及与之相伴随的大量高速公路建设项目。这些措施使得城市与郊区之间的通勤变得更容易、更廉价。
在纽约和宾夕法尼亚州,地产商William Levitt率先打造名为莱维敦(Levittowns)的郊区经济适用房。这一模式迅速被全美的房产开发商采纳,Levitt甚至因此成为《生活》杂志的封面人物。
这一时期的美国,种族隔离仍是合法的,但不可忽视的趋势是,城市郊区变得越来越“白”,内城则变得越来越“黑”。实际在战后数十年的住房建筑高峰期中,居住层面上的种族隔离得到巩固,这种隔离也限制了非裔美国人的财富累积和上进心。
“逆城市化”同样造成了空间上的性别不平等。白天,位于市中心的工厂和办公室里充斥着男性,位于郊区的家庭住房里则被妇女和儿童占据。
郊区的建设延续着这样的假设:就白种人而言,妇女是私人领域里仅有的无需付薪的看护者,男性是公共领域里唯一的雇佣劳动者。历史学家伊莱恩·泰勒(Elaine Tyler May)认为,“核心时代(nuclear age)的核心家庭(nuclear family)”通过制造一种“与外部世界的危险相隔离的安全的私人巢穴”,以逃避冷战造成的不安。
一些社会学家们也持有“空间是性别刻板印象的强化”这类观点。
施瓦茨(Schwartz)认为,城市里的男性与城郊的女性的关联是符合逻辑的。他指出,“从本质上讲,郊区的女性化,不仅源于郊区在白天的性别结构,更源于家庭生活,而后者正是郊区生活存在的原因。在这种意义上,郊区符合弗洛伊德对女性的构想:被动、空虚、本性是为分散男性的注意力的……”。环境心理学家Saegert在1980年的文章《男性气概的城市与女性气质的郊区》中,挑战了施瓦茨对郊区空间的简单描述。
Saegert认识到,越来越多的女性正在进入劳动力市场,工作机会也在向郊区转移。这使得郊区社区作为家常寓所的“神话”被削弱。而且,不少母亲开始改持这样的观点:考虑到公共交通和其他资源,在城市里抚养孩子实际上要比在郊区更容易。
社会学家Shlay和DiGregorio发现,男性更满意郊区生活,而非城市生活,而女性对城、乡生活都很喜欢。
具体而言,女性既迷恋于郊区的低密度、种族化和社会经济同质性的特点,又怀念城市服务的多元化和接近性。但是,只要大部分工作仍位于城市,而妇女少被雇佣,要将性别假设运用到美国城市景观中就会面临一些小问题。到20世纪70年代,工作与人口持续向郊区迁移。一份薪水已经很难维持家庭生活,越来越多的妻子开始寻求工作。到20世纪80年代,绝大多数的美国妇女都成为劳动力。
第二波女性主义思潮也为女性提供了新的机会与期待。在离婚率与未婚生育率上升的大背景下,女性不可避免地寻求经济独立。女性同样希望自己建立家庭,但分区法阻挡了这一进程。这一时期,市政分区将居住区与商业区严格隔离开来,这限制了能够居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人口数量。
Ritzdorf认为,城市功能空间“分区”使得单身母亲难以在合理的距离内,寻找到儿童保育、商店、工作和住房;想要分摊住房费用的非亲属关系的单身人士或家长,还面临着违反分区法的风险。而在那种有着前院后院的、低密度的传统独栋住宅的城郊社区里,妇女很难有其他选择。这些曾经使得郊区富有吸引力的特性,开始成为绊脚石。
社会学家最早从事妇女与城市空间的研究。1980年,Wekerle和他的同事在其编辑的专栏“女性新空间”里发表文章《城市规划:妇女付出的代价》。该专栏还发表了Fava的《新郊区社区中的女性地位》、Popenoe的《妇女与郊区社区环境:美国与瑞典的比较研究》等文章。文章都持这样的观点——土地利用模式将家庭、工作和服务分离开来,从而限制了美国郊区妇女的选择。
一年后,Keller在其编著的刊物《女人的建筑》里发布了一项对新泽西州孪生河(Twin Rivers)地区的规划郊区社区的研究。这项于1970年代中期进行的研究发现,与许多地区一样,丈夫们在社区之外工作,妻子们则待在家里负责家庭琐事、照看孩子。许多妇女都声称感到孤独和厌倦,并表现出对社区儿童看护机构的渴求。妇女们指出,现有居住区在设计之初就假设“所有社区居民都是异性恋已婚夫妇”。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有着高离婚率的地区,离婚的后果并未被社区的设计者纳入考虑范围。这里公寓稀少,尤其缺少设计合理的公寓;这里几乎没有本地就业岗位;除了在早晚接送在外地上班的男性和少量女性的通勤巴士,当地几乎没有公共交通。Keller在30多年前就已经意识到,建设环境的权利既能加强,也能削弱女性在家庭之外的机遇。
1981年,先锋女性主义学者Dolores Hayden发表经典文章《没有性别歧视的城市会是怎样的?》。在这篇文章中,她将采取住房合作社设计的瑞典玛丽堡屋(Marieberg house)、德国Steilshoop项目和英国的尼娜·韦斯特之家(Nina West Homes)称作是“没有性别歧视的城市”的典范。这些空间的共同点是,住宅社区应提供烹饪与儿童看护功能。
Hayden在书中指出,此种社会变革若要在美国发生,需建立一个由男性和女性共同参与的组织——“为了更平等的社会而建房”——从而重新配置已经存在的城郊社区。
三年后,Hayden出版《再造美国梦:住房、工作与家庭生活的未来》一书。她在书中强调,作为主要家庭形态的“核心家庭”正在衰弱,但现有住宅储量仍是“二战”后建设的大量分离式独栋住宅,两者已不再匹配。
这一观点引发了设计师与规划者之间关于“怎样才是最适合新型美国家庭的设计”的争论。Franck和Ahrentzen在1991年编撰的书籍《新家庭,新住房》中对Hayden的观点做出了回应。他们认为,丹麦的合作住房、Jacquenline Leavitt为单身家长设计的集居屋,以及加拿大妇女为规避分离式独栋住宅而成立的住房合作社,都为美国提供了可供参考的模板。
由Gordon等人进行的一系列研究还发现,女性比男性更加畏惧城市。但是,如果妇女避免踏入特定地点,或基于恐惧而限制其日常活动,她们也就丧失了参与政治、经济或社会工作的机会。女性主义地理学家Valentine将女性对城市的这种恐惧精确地描述为“父权制的空间表述”(spatial expression of patriarchy)。
对来自陌生人的性攻击——尤其是强奸——的恐惧,极大地抑制了女性的移动性。女性主义学者认为,强奸是父权制的极端表现。通过实施或者威胁实施强奸行为,男性得以操控妇女。妇女耻于向有关机构报案,这也加剧了强奸恐惧。作为强奸受害者的妇女,甚至要背负多年“穿着挑逗”、“在错误时间出现在错误地方”的责难。女性对公共场所的焦虑,很可能来源于对男性的恐惧。
Sanko在1995年的书中写到:“对抗女性的恐惧,意味着要对抗女性所面对的来自伴侣、熟人、客户、工友,以及其他家庭内外的、潜在的男性暴力。”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有些女性宁可在“同志社区”(男同性恋社区)里享受夜生活了。正如Quilley在1997年所指出的那样,相较于在异性恋者酒吧可能遇到的威胁,女性认为同志社区更有安全感。
一些学者指出,女性对街头犯罪有种悖论般的恐惧,极有可能是源于女性在家庭内遭遇的肢体暴力和性暴力的经历。另有研究显示,相较于陌生人,女性更容易被熟人强奸。当这些恐惧叠加在一起,女性就会选择退出城市生活。研究者们发现,女性比男性更容易出现公共空间中最常见的一种恐惧症,“广场恐惧症”。许多女性对离开家庭、在陌生人间活动充满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