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让我们来认识一下格鲁克(Grok)吧!从网络资料来看,他是个身材瘦高、肌肉发达、行动敏捷的三十岁男子。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健康极了:血压低,没有炎症迹象,胰岛素、血糖、胆固醇和甘油三酯水平都非常理想。他和家人的饮食习惯也确实很健康。他们采集野生种子、坚果、时令蔬菜,还有根茎类和浆果。他们会亲自狩猎和打渔来获取肉食。
在觅食的间歇,他们还会利用天然材料建造坚固的庇护所,收集柴火,并躲避大型食肉动物。格鲁克的生活不但艰苦,而且相当危险,并且对体能有很高的要求。尽管如此,这位仁兄看起来也毫无压力。他总能想办法保证充足的睡眠,还能找时间在潺潺小溪边享受宁静。从各个方面来说,他都特别适应环境。从表面上看,格鲁克确实是一个相当典型的狩猎-采集者。他生活在农业文明的曙光到来之前,是“标准的原始人”。
实际上,这是健身作者马克•西森(Mark Sisson)在“原始人蓝图”健身指南中塑造的一个形象,该指南旨在“从演化生物学中寻找线索,帮你塑造出最强壮、最健康的身体”。这些指南还夹杂着许多饮食原则,人们一般称之为“旧石器时代饮食法”或“穴居人饮食法”。这些饮食原则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开始刺激人们的味蕾,在今天已经演变出许多不同的风味。
“旧石器饮食法”的支持者们会遵照旧石器时代(距今250万至1万年前)祖先的饮食习惯来选取食物。在农业和工业出现之前,人类过的是狩猎-采集式的生活:捡拾浆果、挖掘植物块茎、追赶哺乳动物,并从食肉动物杀死的猎物身上割取肉、脂肪和器官。最后,他们还学会用绳子和钩子捕鱼,用长矛、网和弓箭来狩猎。
但是,大多数生活在现代的“旧石器饮食法”践行者却与上述任何一项活动无缘。实际上,他们的饮食守则往往以“不能吃什么”为主:这些人大多不吃乳制品以及任何谷物,理由是人类在旧石器时代之后才将这些东西纳入食谱;花生、扁豆、豌豆等豆类也不在食谱之内,但是坚果没问题;他们会大量食用肉类,而且常常用动物脂肪来烹调;他们有时候会吃水果,但经常会吃蔬菜;经过加工的糖被严令禁止,但时不时来点儿蜂蜜就完全没问题。
与此同时,“旧石器饮食法”这张餐桌边也聚集了几乎和支持者数量一样多的批评者。有人的批评较为柔和(“好吧,这也不是最糟糕的饮食方式”),有人却十分尖刻(“这简直毫无道理,而且它的限制有时候十分危险”)。在《旧石器的神话》(Paleofantasy)一书中,美国加州大学河滨分校的演化生物学家马琳•朱克(Marlene Zuk)专门揭露了“旧石器饮食法”和旧石器时代生活方式重现运动背后的“神话”与谜团。
大多数营养学家认为,“旧石器饮食法”至少做对了一点——劝人们减少加工食品的摄入,比如白面包、包装熟食薯片和甜麦片。但这种饮食法禁止的不仅是这些——最传统的“旧石器饮食法”甚至禁止食用任何石器时代人类不能获取的食物,这其中包括营养丰富的乳制品、谷物和豆类。这些禁令背后的逻辑——实际上是整个“旧石器饮食法”背后的逻辑——最多也只算一半正确。
“旧石器饮食法”的支持者辩称,旧石器时代的居民拥有特别适应环境的身体,而我们的基因和生理结构自那时起几乎没有发生变化。他们因此推断,我们为了获得健康,就应该尽一切可能效仿当时先民的饮食习惯。他们还认为,肥胖、心脏病、糖尿病等“现代”疾病的发生,正是由于我们这副石器时代的身子骨无法适应当代的饮食方式。
在我们的演化进程中,饮食方式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对于其他物种来说同样如此。我们确实从旧石器时代的先民那里继承了许多适应性特征,原则上说,理解演化历程也确实可以帮助我们在食物选择方面做出明智的判断。但是,“旧石器饮食法”背后的逻辑却有几大纰漏:它“神化”了人类演化史中一个极小的片段,它坚称我们和石器时代的人类拥有一模一样的生理结构;它拒绝承认我们某些更现代的饮食方式给我们带来的好处。
过去一万年,人类和食物都在变化西森在他的网站上写道:“虽然世界在过去1万年中发生了无数变化,但是人类基因组的变化微不足道,因此我们也只有在类似当时的条件下才能繁荣。”但这么说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他完全曲解了演化的原理。如果人类和其他生物只有在和祖先一样的生活环境中才能繁荣发展,那么生命就不可能延续至今。其实有不少人类演化都发生在“最近”,速度也相对较快。
它们无不强调了一点:我们的生理结构和基因组成和石器时代并不相同。比如在最近7000年的时间里,人类发展出乳糖耐受力,产生了可以食用乳制品的适应性变化。一般来说,负责编码乳糖酶的基因在婴儿期过后就会“关闭”,不再表现;但随着乳制品的流行,现在很多人体内的乳糖酶基因都会一直维持“开启”状态。类似的变化还有控制蓝眼睛的基因突变,它大约是在6000至10000年前出现的。
在疟疾流行的地区,自然选择也改变了人类的免疫系统和红细胞,帮助他们抵抗传染病,其中某些基因突变是在最近10000年甚至5000年内才出现的。
至于其他那些与我们“共享”身体的生物就演化得更快了,特别是在我们肠道中生活的数十亿细菌。我们的肠道细菌会和我们的食物发生多种作用,它们不但能帮助我们分解坚硬的植物纤维,也会和我们竞争卡路里。虽然我们现在还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哪种细菌生物可以在旧石器时代的人类肠道中繁荣生存,但是我们可以肯定,当时的微生物群落肯定跟我们现在的完全不一样。
即使“只食用旧石器时代可以获得的食物”这个说法有道理,它也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正如苏黎世大学学者克里斯蒂娜•沃瑞纳(Christina Warinner)在2012年的TED演讲中所说,我们现在经常食用的东西里,几乎每一个物种都和它们在石器时代的祖先有天壤之别。
人工选择早已永久地改变了这些驯化物种:我们选育那些能为我们提供尽可能多的肉、奶和蛋的畜禽,播种拥有最迷人特质——比如最大的果子、最甜的果肉和最少的天然毒素——的植物。现在的卷心菜、西兰花、抱子甘蓝和羽衣甘蓝其实都是同一物种——甘蓝(Brassica oleracea)——发展出的不同变种。经过一代代选育,我们把这一种植物的叶、茎和花重塑成了多种完全不同的形态。
我们还以同样的方式把一种狼选育成了威尔斯柯基犬、哈巴狗、腊肠犬、圣伯纳犬等无数品种。玉米曾经是一种被称为“类蜀黍”的杂草,而西红柿也曾经是一种比现在小得多的浆果,至于香蕉的野生祖先则充满了种子。
“旧石器饮食法”不仅误解了我们自身、我们身上的微生物以及我们食用的动植物在过去10000年里的演化历程,它还忽视了我们祖先在其短暂一生中的健康情况(就算有一小部分石器时代的人类确实可以活到40岁以上,但那时很多儿童都会在不到15岁时死去)。那些生活在旧石器时代的狩猎采集者和我们更晚近一点的祖先,他们都没有格鲁克那种“百病不侵”的神性。
一项发表于《柳叶刀》的研究调查了一百多具来自农业社会、狩猎采集社会的古代干尸,寻找动脉粥样硬化的迹象。这些古代遗体从世界各地收集而来,范围覆盖埃及、秘鲁、美国西南部和阿留申群岛。研究者写道:“人们通常认为,动脉粥样硬化主要与生活方式有关,如果现代人可以模仿前工业甚至前农业时代的生活方式,那动脉粥样硬化就能得以消除。”但研究者们在这137具遗体中的47具身上都发现了疑似或可确定为动脉粥样硬化的证据。
就算心脏病、癌症、肥胖和糖尿病在我们的祖先身上不那么常见,他们也仍要面临寄生虫、细菌、病毒感染等众多健康威胁;而对于生活在工业化国家的人来说,现代卫生环境和医疗措施足以让这些威胁显得微不足道。狩猎采集者究竟吃什么?还有某些“旧石器饮食法”的支持者强调,他们并不是照搬一种真正的穴居人生活方式——就像西森在“原始人蓝图”中给出的那样,他们会用演化的历史来建立“指导方针”,而非一成不变。
这个方法乍一看似乎相当合理,但如果仔细推敲,它很快就站不住脚了:即使研究人员已经掌握了很多信息,足以概括出旧石器时代的饮食习惯,但是许多细节问题仍然暧昧不明。旧石器时代的古人类不只一支,各支古人类食谱中的肉类和蔬菜比例究竟是多少?我们的祖先又是在多久之前开始食用谷物和乳制品的呢?现在我们仍不十分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旧石器时代居民的饮食习惯会因地理、季节和机遇而发生很大变化。
2002年时,美国西北大学的人类学家威廉•莱昂那多(William Leonard)在《科学美国人》上写到:“我们现在知道,人类并没有演化成只依赖一种‘旧石器饮食法’的物种,而是成为了灵活的食客。在我们讨论现代人类应该吃什么才能获得健康的时候,这一点不容忽视。”可惜我们不能来一次时间旅行,在火堆旁跟我们的旧石器时代祖先一起准备食物;而古代陶器碎片和牙齿化石能告诉我们的东西也十分有限。
但如果我们找来现代的狩猎采集者,拿他们的饮食习惯做一个简单比较,我们很快就能认识到问题所在——从他们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中提取出有意义的共同特征和饮食指南,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我们到底应该效仿哪个狩猎采集部落才好?我们怎样才能协调因纽特人的饮食习惯和哈扎人(Hadza)或孔族人(!Kung)的饮食习惯?前者的食谱上几乎全都是海洋哺乳动物的肉,而后者的食谱上出现了更多样化的植物和陆生动物。
难道我们要把多种截然不同的食谱放入一个大型搅拌机里,搅合成某种“精粹版”沙冰吗?这可有点太荒谬了。“人们太习惯于把现代人的健康问题归结为食物选择的恶果,也就是食用了偏离自然饮食习惯的‘坏’食物……但如果我们用这种方法来评估人类的营养需求,就犯了根本性的错误。”莱昂那多写道,“我们人类并不是经过设计、只依赖于单一一种最佳饮食策略的生物。人类了不起的地方在于,我们的取食范围极其宽广。
我们几乎可以在地球上的每一个生态系统中繁衍生存,我们的饮食习惯既包括北极居民享用的全肉餐,也包括安第斯山脉居民享用的块茎和谷物大餐。”
不同地区狩猎采集族群的食谱相差很大。图片来自:Scientific American
如果选取一个现代狩猎采集族群来仔细观察——比如希维族人(Hiwi),我们就会发现,即使是在这么一个人口很少的觅食社会里,其中也存在着巨大的饮食差异。而且,我们还会彻底放弃“狩猎采集者都超级健康”的看法。我们还能明显看出真正的觅食社会和“旧石器饮食法”支持者之间的巨大差异。
根据最新统计数据,大约有800名希维族人生活在哥伦比亚和委内瑞拉境内的棕榈茅草屋里。1990年时,安娜•乌尔塔多(Magdalena Hurtado)和金•希尔(Kim Hill)发表了一份深入的研究报告,阐述了生活在委内瑞拉西南部奥里诺科河流域的希维族人究竟都吃些什么。
现代狩猎采集族群希维族人的食谱。图片来自:Scientific American,绘图:Marissa Fessenden
希维族人采集和狩猎的动植物多种多样,遍布于热带稀树草原、森林、河流和沼泽。他们的主要肉食来源是水豚、猯猪、鹿、食蚁兽、犰狳、野牛和多种鱼类,甚至还有某些海龟。他们偶尔猎取的动物还包括鬣蜥和、稀树草原蜥蜴、野兔和多种鸟类。这些都不是“旧石器饮食法”爱好者和其他人能在城市地区轻松获取的肉食。
希维族人的食谱中还有五种作为主食的植物块茎,以及棕榈果和棕榈芯、几种水果、野生豆科植物和蜂蜜。少数几个希维族家庭拥有小型的分散式“农田”,出产大蕉、玉米和南瓜,但“农田”的生产能力大多很低。在大约30千米开外的小镇上有一个畜牧场,部分希维族人会去那里购买大米、面条、玉米面和糖。人类学家和游客也会给希维族人带去类似的加工食品作为礼物。
希尔和乌尔塔多经过计算得知,希维族人在野外狩猎和采集得来的食物占他们全部卡路里摄入量的95%;剩下的5%来自于从商店购买的食物和从希维族人的小“农田”里收集来的水果和南瓜。他们在干旱时节会更依赖于购买来的食物。
希维族人也并不是那么健康。和巴拉圭的狩猎采集部落阿契族(Ache)相比,希维族人的身材更加瘦小,也显得更无生气、更营养不良。希维族各个年龄的男女总抱怨自己吃不饱。很多希维族人都患有严重的钩虫感染病,这种寄生虫会钻入小肠,以人的血液为食。只有50%的希维族儿童可以活过15岁。如果我们把格鲁克放到希维族人中间——或者任何现代及古代的狩猎采集社群里——那么他都会成为一个绝对的异类。
格鲁克不能教我们如何生活,或者如何进食,因为他从未存在过。求食于荒野,或者只食用在农业和工业出现之前人们可以获取的食物,根本无法保证我们的身体健康。人类的身体并不是由旧石器时代的适应性特征简单拼凑起来的——它远比那更加伟大。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动态的集合体,集合了各种继承而来又在演化中调整、转变、遗失和失而复得的适应性特征。这样的变化在过去10000年中从未停止。
归根结底,“旧石器饮食法”更像是一种个人偏好,而非建筑在逻辑基础上的科学理论。旧石器时代的狩猎采集者之所以会狩猎采集,是因为他们不得不这么做。但是“旧石器饮食法”的支持者们之所以试图像狩猎采集者一样选择食物,只不过是出于他们个人的美好愿望罢了。(编辑:窗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