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四千年前,中东某地——我们并不知道确切的时间和地点——一名抄书吏画下了一只公牛的头。图案很简单:一张脸,外加头顶两根角。这只牛头属于一套“辅音音素文字”——用以表达语言中辅音成分的符号。历经数千年,当初那个公牛头符号成功跻身众多辅音音素文字系统和字母表,形状也逐渐变化。它先是变得更加有棱角,接着旋转了90°。最后牛头彻底上下颠倒,靠两根牛角立着。
现如今,它不再代表牛头,甚至也不再是一个辅音音素。我们都认识它,那就是大写字母A。
讲这个故事是为了说明,符号是不断演化的。早在书写符号出现很久之前,甚至在口头语言诞生之前,我们的祖先就知道用手势交流了。即使是现在,人类交流中依旧有相当一部分不依赖言语表达,而是在彼此均无意识的状态下进行的。我们微笑,大笑,哭泣,畏缩,昂首挺胸,耸肩。这些都是自然的行为,同时也各自具有象征意义。
仔细想来,有些举动其实相当诡异。我们为什么会通过晒牙齿来表现友好?为什么会通过眼角漏水来传达无助感?我们会什么会笑?
查尔斯•达尔文是最早开始思考这些问题的科学家之一。在他1872年的著作《人类和动物的表情》中,达尔文指出,全人类表达感情的方式大体是一致的。他还论述了一个观点,即我们用以传达感情的举止很有可能演化自先祖动物们早先的其他行为。
美国心理学家保罗•艾克曼(Paul Ekman)是这一观点的现代主张者。艾克曼将人类的面部表情分为几个基本的类型——喜悦、恐惧、厌恶等等——并发现,在大相径庭的文化背景下,这些表情依然是通用的。无论是巴布亚新几内亚部落,还是工业化的美国,微笑与皱眉的含义毫无差别。
我们的表情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换句话说:是通过进化遗传得到的遗产。但是,表情的“词源”至今仍旧是个迷——如果“词源学”一词可以套用在表情语言上的话。我们能够从人类祖先的原始行为中,找到这些社交信号的进化根源吗?要想彻底解决问题,就必须寻根问底,直到我们剥离表情的符号意义,挖掘它们与交流无关的本来面目。我们必须找到字母A中的牛头。
大约在10年前,我正在自己位于普林斯顿大学的实验室正中央的走廊上踱步,这时,一个湿乎乎的东西突然从身后拍来。我无比狼狈地尖叫一声,手在脑袋边上胡乱挥舞,试图躲避攻击。回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我的学生,而且还不止一人——一个手拿射水枪,另外一个则端着摄像机。在那段时间里,实验室处处充满危险。当时我们正在研究大脑如何监测身体周围的安全区域,并在危险来临时,通过控制躲避、退缩以及眯眼行为来保护我们。
背后偷袭的把戏不属于正式实验,但却带来了无限欢乐,而且还以一种特别的方式说明了不少问题。
我们的研究把关注点放在了人类和猴子大脑中一系列特别的区域。这些脑区似乎可以加工处理紧邻躯体的周边空间,接受感觉信息,并将之转化为行为反应。我们记录了脑区中单个神经元的活动,试图理解它们的功能。譬如,一个典型的神经元可能会在物体靠近左侧脸颊时被激活,开始嗒嗒放电,如同一个盖革计数器。
同样是这个神经元,当左侧脸颊被触碰、或是附近有声源,它也会做出反应。在黑暗环境进行测试,被试若是记住某个位置放了个东西,而头部运动使得左脸靠近这个位置时,那个神经元就会疯狂放电:它其实在给大脑其他部分发出“警告”,表示身体某个部位就要发生撞击事件啦。
其他神经元则负责审查身体附近的其他区域。就好像皮肤表面被整个儿覆盖上了隐形的泡泡,每一个都由一个神经元进行监控。
有些泡泡很小,从体表算起只向外延伸了几个厘米。有的泡泡则非常大,势力范围可达数米。大大小小的泡泡共同形成了一个虚拟的安全区,就像围在身上的一层厚厚的塑料气泡膜。气泡膜神经元的功能可不光是监控。它们还直接参与一系列反射行为。激活程度较小时,它们倾向于让你远离附近的物体。而当激活程度较高时,比如给这些神经元施加一个剧烈的电刺激,则会产生一个快速而完整的防御行为。
在我们对一群保护左脸的神经元进行电击后,效果立竿见影。被试眼睛闭合。左眼周围的皮肤皱起。上唇向上用力拉起,产生皮肤皱褶,从下方为眼睛提供保护。头部做出躲避动作,转向右侧。左肩上耸。躯干弯曲,左手抬起并向侧面拍打,就好像在格挡某个杀向左脸的攻击一样。整套反射性动作完成得十分迅速,一气呵成,不加思考。
很明显,我们发掘出来的这个功能系统控制的是动物行为当中最为原始、也是最为重要的一套反应机制。一旦有物体靠近或擦过皮肤表面,就会有相应的行为反应来保护受到威胁的部位。弱刺激会引起细微的躲避反应。强刺激则会触发整套防御过程。假如没有这套机制,你就无法拂拭掉停在皮肤表面的昆虫,或是躲开即将发生的碰撞,亦或是格挡掉一次攻击。你甚至无法穿过门廊而不撞疼肩膀。
在发表完不少文章之后,我们以为自己圆满完成了一个关于感觉导向运动的重要研究项目。但是,在那些防御行为中,有一个现象始终让我们烦恼不已。当我们逐帧检查拍摄下来的视频时,我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一个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相似之处:防御行为与人类标准的社交信号无比相像。为什么猴子在脸上被吹气时,它的表情会如此酷似人类的微笑?为什么大笑和防御的姿势有一模一样的特点?我们被这个潜在的相似性困扰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数据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更深层的关系。
事实证明,在我们之前,就已有人试图寻找防御动作与社交行为之间的联系。有一项早年间的发现来自一名动物园园长,海尼•海迪格(Heini Hediger),他于上世纪50年代管理过苏黎世动物园。因为他致力于从动物的角度想象动物园环境,并将动物的自然栖息地与行为纳入考虑,人们有时将他尊称为动物园生物学之父。他也曾为动物处理周边空间的方式感到着迷。
海迪格曾为了捕捉动物标本远赴非洲,在那里他发现,草原上被捕食的动物有一套稳定的行为模式。比如,斑马并不是一见着狮子就会逃跑。相反,它似乎在自己周围划定了一个看不见的边界。只要狮子还在边界之外,它就保持无动于衷。一旦狮子跨过边界,斑马就不假思索地转移阵地,直到重新确立安全区。大安全区中央还存在一个警戒度更高的小安全区,狮子越过了小安全区的界线后,斑马才开始跑。
斑马和斑马之间也有类似的保护区——当然比狮子警戒区小多了。在斑马群中,个体并非紧挨在一起,而是会四处走动,从而保持一个有序的最小间距。
上世纪60年代,美国心理学家爱德华•霍尔(Edward Hall)将同样的思路运用到人类身上。霍尔指出,每个人都有一个大约一米宽的安全区,脑袋附近的安全区较大,而脚附近的安全区较小。
安全区的大小并不是固定的:如果你处于紧张状态,安全区会向外扩张;如果你很放松,它就会缩小。安全区也与你的文化背景有关。日本人的个人空间较小,而澳大利亚人空间较大。把一名日本人和一名澳大利亚人放在一起,就会产生一个奇怪的双人舞现象。日本人向前靠近,而澳大利亚人步步后退,一个追着另外一个,两人就开始绕着房间打转。他们可能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
就这样,安全区提供了一种空间上的脚手架,将我们的社交行为框定在内。
几乎可以断言,个人空间与逃避区和我的同事们与我在实验室中发现的气泡膜神经元有关。大脑是一名几何学家:它会计算加工各种空间气泡、区域以及边界,并想方设法保护这些空间。这一机制对于生存来说是必需的。
海迪格和霍尔的发现具有深远的意义。我们的防御机制同时也为我们的社交构建了基础。至少可以说,是它组织起了我们的社交空间网格。但是我们交流中使用的具体动作也是这样吗?比如说,微笑是否能够归结于我们的防御边界呢?微笑是个很特别的动作。上唇上抬,露出牙齿。面颊向上隆起。眼周皮肤起皱。
19世纪的神经学家杜兴(Guillaume-Benjamin-Amand Duchenne)发现,冷淡的假笑往往局限于嘴部动作,而发自真心的友好笑容还包含眼部活动。为了纪念他的贡献,这种真诚的微笑也被叫做杜兴式微笑。但微笑还可以表示服从。处于下属地位的人在当权者身边往往笑得特别多。
(他们“迎接阿喀琉斯的笑容比人先到”,在莎翁戏剧《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中,阿喀琉斯的同伴帕特罗克勒斯如是说道,“有如从前靠近神坛一般满脸谦卑。”)这又让谜团增加了几分。你为何会通过露出牙齿来表示友好?为什么这会是服从的信号?露牙难道不应该是侵略性的表现么?
大部分动物行为学家同意微笑在进化上有着古老的起源,在许多灵长类动物中,都能观察到微笑的变种。如果你去观察猴群,也许能发现它们互相扮鬼脸。
这是猴子用来表示自己没有侵略性的方法;动物行为学家将之称为“沉默呲牙展示(silent bared teeth display)”。一些理论家提出,这种行为或多或少来源于一个含义完全相反的举动:准备攻击。但我认为,他们的关注点局限于呲牙的动作,而忽略了许多其他方面。其实,扮鬼脸的行为涉及全身的运动。弱版鬼脸可能仅包含面部活动。而极端版本的鬼脸则看上去极像一种全身性的防御姿态。
因此,基于我实验室关于防御性反射行为的工作,以下就是我对微笑起源的解释。
假设有两只猴子,猴A和猴B。猴B进入了猴A的私有空间。结果呢?气泡膜神经元发动了,触发了一种经典的防御反应。猴A为了保护眼睛,做出了眯眼表情,上唇抬起。它的确露出了牙齿,但这不过是一种副作用:在防御反应中,卷起的上唇并不是为了准备时刻咬回去,而是为了使面部皮肤向上拱起,从而让眼睛陷于皮肤的保护之下。
同样为了防止受伤,耳朵向后收拢,紧靠头骨。头部扭向侧面而躲避迫近的物体。躯干向前弯曲,保护腹部。胳膊可能横过来保护躯干,也可能举起来保护面部,具体取决于危险来袭的方向。猴A进入一种整体防御姿态,防护住身体最脆弱的部位。
通过观察猴A的反应,猴B可以获得许多信息。如果猴A做出了全套防御反应,表现得畏畏缩缩,说明猴A很害怕。它感到不安。它的私有空间受到激活、开始扩张。
它一定觉得猴B是一个威胁,地位比自己更高。另一方面,如果猴A反应微弱,也许只是眯起眼睛、头部稍微缩回,则说明猴A并不特别害怕。它不觉得猴B地位更高或构成威胁。这类信息对于一个社会群体中的成员来说非常有用。猴B可以从中获知自己相对于猴A的地位。因此,一个社交信号的进化舞台就搭建好了:自然选择将青睐那些能够读懂同类的退避行为、并作出相应反应的猴子。
顺带一提,这可能是故事里最重要的一点:承受进化压力的是信号的接受者,而不是发送者。这个故事讲的不是我们怎么学会笑,而是我们怎么学会对微笑产生回应。
话说回来,大自然往往就像一场军备竞赛。如果猴B能够通过观察猴A收集有用信息,那么,对于猴A来说,操控信息从而对猴B施加影响就显得很有用了。因此,进化青睐那些能够在合适的场合下表演防御反应的猴子。这有助于让他人相信你不具威胁。终于,我们找到了微笑的起源:短暂地模拟防御姿态。
在人类身上,微笑经过了简化,几乎只剩下单纯的面部活动——上唇抬起,双颊隆起,还有眯眼。
当下,我们主要利用微笑来表达一种不含侵略性的友好态度,而非露骨的服从。不过,我们仍旧能从自身行为中找到猴子的痕迹。有些时候,我们确实会用微笑来表示服从,而这种服从性的微笑往往伴随着全身性防御姿态的迹象:低头,耸肩,弯曲的躯干,手放在胸前。和猴子一样,我们会对这样的信号做出自动化的反应。在面对一个面带杜兴式微笑的人时,我们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温暖。
看到一个顺从的卑躬屈膝者时,我们会不由自主地感到鄙夷,或者,如果有人假装友好、脆弱的眼睛却毫不设防,我们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怀疑。
很久以前,人们就开始注意到微笑、大笑和哭泣之间可怕的相似性。在《奥德赛》中,荷马将宴会上众人因情不自禁的大笑而满脸流泪的表情,与奥德修斯走进来把他们全部刺死时人们的哭脸进行了比较。为什么分明是完全不同的情绪状态、表面上看起来却如此相近?
大笑是一种极其缺乏理性的行为,而且具有惊人的多样性。我们的笑点可以是机智的笑话,出人意料的故事,也有可能是某人绊倒、摔了个嘴啃泥这样的闹剧。我们甚至会因为肋骨被咯吱而笑个不停。动物行为学家让•凡•霍夫(Jan van Hooff)说,黑猩猩也有类似于大笑的行为:它们会在玩闹打斗或被挠痒痒的时候,张大嘴巴,短促呼气。大猩猩和红毛猩猩也一样。
心理学家玛丽娜•罗斯(Marina Ross)比较了不同种类猿的叫声,发现倭猩猩在玩闹打斗或被挠痒痒时发出的声音与人类的笑声最为相近。这些证据表明,没错,人类的大笑很有可能也是来源于玩闹打斗和挠痒痒。
过去,研究大笑的人们主要关注的是笑的声音。但是,人类大笑包含了全身运动,这比微笑更加明显。又一次,我坚信,要想理解大笑的起源,就必须考虑这一行为的整体表现。猿在玩闹打斗时发出的吭哧声,外加复杂的面部表情和全身运动,是如何进化成为人类大笑的呢?
让我们再试着讲一个故事,看看它能够带领我们走多远。假设有两只年轻的猿,正在玩闹性地打斗。对于许多哺乳动物种类来说,玩闹打斗是生长发育的重要部分:它能够磨练基本技能。与此同时,玩闹打斗很有可能导致受伤,因此需要严格控制。
假设某一回合猿B战胜了猿A。在玩闹打斗中获胜指的是,你破解了对手的防御招数,并直接接触到对方的致命部位。在这里,猿B的手指或牙齿可能碰到了猿A的肚皮。这将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呢?
又一次,保护身体的气泡膜神经元开始剧烈放电,触发防御反应。猿A把我们在实验室中发现的行为统统实施了一遍:眯眼;上唇抬起,双颊向眼睛的方向拱起;低头,耸肩,躯干弯曲,胳膊挡住腹部或面部。眼睛或是鼻子附近遭受击打还有可能导致流泪,这又是一种经典的防御反应。它的咕哝声中开始夹杂痛苦的呼喊声。它反应的强度取决于猿B对气泡膜的入侵程度。如果只是稍有越界,我们将看到一个较弱的动作。
倘若触碰到的是最脆弱的、防御指数最高的部位,你就有希望看到更为惊人的反应。
对于猿B来说,正确解读猿A传递的信息是有利的,这样他就能知道自己赢得了打斗。除此之外,还能有别的方式让它从玩闹打斗中学习好的招式么?或者说还能有别的方式让它知道该收手、以免伤害对手么?传递给猿B的信号是丰富的,即猿A特殊的行为表现,特别的发声方式外加经典的防御姿态。
你可以将之看做击剑比赛里面的“击中”信号——喊出“touché”。进化应该会青睐那些能够在对手发出击中信号时获得满足感的猿,以及在需要控制玩闹打斗时能够发出击中信号的猿。在这个解释中,信号发送者和接受者之间存在着复杂的动态关系,而这种关系逐渐演化成为人类的一种模式化的信号。其含义为:“你攻破我的防线了。
”在咯吱一个极度怕痒的小孩时,你甚至不用触碰她的皮肤,只要拿手指接近她的防御区域,就能让她开怀大笑。越是深入气泡膜区,孩子笑得越厉害,待到你实际碰上去,大笑指数就达到了峰值。
一切听上去很可爱,不过,我必须指出,这个理论暗示了一个阴暗的事实。人在被挠痒痒时笑得非常厉害;与黑猩猩的大笑相比,人类的大笑包含更多源自防御机制的元素。这可能暗示,我们祖先的厮打活动极为凶猛,远胜过任何一位猿表亲。
如果他们不得不用如此强烈的方式来传达社交信号,用来规制打斗,那么,实际打斗时又该是怎样的光景呢?在大笑之中,我们发现了一条线索,指向我们祖先社会的暴力程度。一会儿我们会看到,眼泪是另外一条线索。
挠痒痒仅仅是大笑起源故事的开端。如果“击中信号”理论是正确的,那么,大笑就可以作为一种社交奖赏。我们每个人都能掌控这一奖赏的发配,相当于对他人说“干得漂亮”,从而改变他们的行为。
实际生活中,大笑的运作方式也的确如此。我们会因为人们的笑话和机智而开怀大笑,以表达支持和欣赏。我们会在听完笑话后发笑,不正体现了击中信号的精髓吗?笑声背后的含义是这样的:“我败给你了!在这场智力玩闹中,你的机智为你赢得了一分。你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虚晃一枪,然后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丢来一句双关语。”
耻笑和嘲笑也可能有着类似的起源。想象一小群人,比如一个采猎家庭。他们大部分时间相处还算友好,但是冲突到底无法避免。两个家庭成员在打架,其中一个干净漂亮地拿下一局。整个族群通过大笑这一击中信号来奖赏胜者。这种情况下,大笑即可以看做是对胜者的褒赏,也可看做是对败者的羞辱。
尽管大笑衍生出了许多不同的形式,我们依旧能够从中看到原始防御行为的影子,就像我们仍能从字母A中看出牛角形状一样。礼节性的笑可能只包含声音元素,也许再加上眼周和双颊的活动。但是,回忆一下你和朋友在一起不顾形象笑出眼泪的经历——有时被称为杜兴式大笑。脸颊拱起,眼睛眯成一条缝,躯干弯曲,胳膊抱在胸前或举在脸边。无疑都是经典防御姿态的重演。
哭泣的难解之处在于,它看上去与大笑和微笑太像了,表达的含义却几乎是完全相反的。因为这一相似性实在难以解释,进化理论倾向于低调处理,一笔带过。就像早先的微笑理论只关注牙齿、大笑理论只关注声音,过去对哭泣的进化研究大多把重点放在了哭泣最为显著的特征之上:眼泪。上世纪60年代动物学家R•J•安德鲁(R J Andrew)提出的观点就是一个例子,他认为,哭泣模拟的是有污染物入眼的反应。
在迷雾重重的史前时代,人类流泪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呢?
如果眼泪是哭泣的全部要素,那么污染物理论可能有其道理。但是,继微笑和大笑之后,我又一次认为,以全身运动为背景来进行考察,能让我们更好地理解哭泣这一行为。别忘了,哭泣的典型表现还包括眯眼,上唇抬高,双颊拱起,耸肩,躯干前屈,胳膊交叉于躯干前或举至脸侧,以及发出声音。换句话说,就是一组防御行为。
哭泣作为一种社交信号,有其独特的功能:请求安抚。只要哭泣,你的朋友就会想方设法让你更好受些。不过,据推测,任何社交信号的进化都是由信号接受者驱动的,所以,我们有必要花些时间来研究灵长动物是如何相互安抚的,以及其中的原因。
珍妮•古道尔在上世纪60年代首次发现,黑猩猩也会相互安抚,而研究安抚行为的发生条件能告诉我们很多事情,随后又有很多科学家观察到了类似的现象。
一只黑猩猩可能会把另外一只黑猩猩揍个七荤八素,甚至造成重伤,然后再通过温柔的身体接触对之进行安抚(倭猩猩则是选择交配作为安抚手段)。这种事后补偿的行为有利维持良好的社交关系,从而具有进化意义。如果你是社会群体的一员,斗争是无法避免的。因此,在斗争结束之后,拥有一套和好机制就显得十分便利,能让你继续享受集体生活带来的好处。
想象一个正在痛揍晚辈的人类祖先。他会通过哪些信号来判断自己是否闹过火、以及是否该开始安抚对方呢?答案应该很明显了:剧烈的防御姿态,外加惊恐的叫声。不过,哭泣为我们熟悉的防御行为添加了一个新的元素:眼泪。这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能提出的最佳猜想听上去也许很奇怪,那就是:我们的祖先打架时习惯揍鼻子。鼻子受伤会导致伤者分泌大量眼泪。而这就为证明哭泣同样起源于防御行为的观点提供了一条独立证据。
根据最近犹他大学的学者大卫•卡瑞尔(David Carrier)和米歇尔•摩根(Michael Morgan)的分析,人脸面部骨骼能够承受频繁撞击带来的物理性伤害,这很有可能是进化导致的结果之一。人类与黑猩猩分离后不久,就出现了南方古猿,也正是在南方古猿的化石中首次发现了被厚厚加固的面部骨骼。卡瑞尔和摩根进一步论述说,南方古猿是第一个能够紧握拳头的人类祖先。
因此,我们现代人之所以会哭泣,很有可能因为我们的祖先是通过相互打脸来解决分歧的。我猜现在仍旧有人继承了这一光荣传统。
总之,被我们称作“哭泣”的这一整套行为表现——流泪,眯眼,上唇抬起,反复的警戒呼声——共同组成了一个极为有用的社交信号。进化会青睐那些能够对该信号做出反应、并愿意进行安抚的动物。一旦这套防御行为具有了信号意义,第二重进化压力就开始发挥作用。
在需要安抚时,掌控局面、假装受伤——甚至夸大伤情——的能力于动物有利。因此,信号本身(哭泣)和反应(面对他人哭泣时上前安慰的冲动)协同进化。只要双方都能持续获利,哭泣行为就脱离了其暴力性的起源。
随着时间流逝,哭泣可能变得更加模式化,但识别起来依旧很容易。其他动物都也会发出痛苦信号,小猫会哭叫着找妈妈,狗狗在受伤时会嚎叫。不过,据我所知,只有人能够利用鼻子受到撞击时的身体表现来向他人寻求帮助。
从内心到外表看到这里,你也许会感到有些怀疑。没错,以一种充分客观的角度来看,哭泣、大笑和微笑的表现很相似,但是,它们也有着非常重要的差异。外星人可能会为了分辨这些彼此相像的离奇信号而倍感苦恼,但是没关系;至少我们自己对此很在行。如果它们都源自同一套行为模式,那么,它们又是怎么做到彼此区分、足以传递不同情绪的呢?
一种答案就是,防御性反应并非铁板一块。它们包括大量复杂的反射。
不同条件触发的防御行为会有微妙的差异。如果你被一拳打在脸上,防御机制会着重分泌眼泪来保护眼球表面。如果你在打架时被抓住或咬伤,反应会更多地涉及哭号以及手臂的格挡动作。如果有人站在你身边,但距离还不至于导致直接接触,你的防御反应更多的是一种整体性防护姿态,包括低头和面部肌肉紧缩,以预防可能来临的撞击。具有微妙差异的反应最终演变成不同的情绪信号,于是就有了表情之间令人不安的相似性和诡异的差异性。
不过,为了切实体会一把这里所说观点的解释力,我们再来看相反的情况。防御行为对人类表情的影响是如此之深,以至于缺乏防御行为的表现也充满了丰富的含义。
想象时尚杂志里的一位模特。她把头歪向一边,好让自己看上去更加迷人。为什么?包裹着厚厚一层虚拟气泡膜的脖子,是身体中最为重兵防守的部位之一。如果有人试图摸我们的脖子,我们会缩脖耸肩,理由很充分:捕食者瞄准的就是颈静脉和气管。
颈静脉位于咽喉两侧,这就是为什么歪头露脖子的动作在无意识中成为了一种邀请的信号。它其实在告诉你:我已经卸掉防备,你可以靠近了。按照这个思路,吸血鬼咬脖子的故事产生的那种色情与恐怖混杂的复杂观感,就很说得通了。
或者,想象一名昂首挺胸站姿笔挺的士兵。这其实以一种夸张化的非防御姿态。他没有躯干前屈、双手前置以保护柔软的腹部,相反,他的身体向后弯曲,胳膊放在两侧。
一个标准的解释认为,士兵这么做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高大。但我觉得这不是故事的全部。人类并不那么容易受到身型大小的影响:即便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有了充满自信的肢体语言,照样能够压制一个大块头。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恰恰就是他的肢体语言,光凭没有防御性畏缩动作这一点,就足以告诉对手,他并不害怕。我们用以交流的肢体动作中不光四处可见防御行为的痕迹,同时也包含完全相反的表现,后者有如前者的底片。
一个简单的根源居然能衍生出如此丰富的产物,实在令人惊叹不已。这套历史悠久的防御机制,用来监控躯体周围空间、组织起保护行为的机制,突然间在灵长类高度社交的世界中爆发了,诞生出微笑、大笑、哭泣和畏缩;这些行为中的每一种又进一步分化,最终形成了一整套信号词典,用以应付各种社交场合。本文的解释方法并非对所有人类表情成立,但在很多情况下都是通用的。
杜兴式微笑,冷淡的微笑,因为笑话而发出的大笑,因为聪明的俏皮话而发出的大笑,残忍的笑,表示顺从的卑躬屈膝,表示自信的笔挺站姿,表示怀疑的抱臂,表示欢迎的张开的臂膀,表示被爱人降服的歪头,听到悲伤的故事时表示同情的、濒临哭泣的脸部短暂皱起,或是完全放开感情的哽咽:这一系列丰富的表情很有可能源自一套防御性的感觉-运动回路,它一开始甚至与交流没有半点关系。进化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那为什么防御行为这种看上去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却能够演化出如此众多的人类社交信号呢?很简单。防御行为反映了你的内部状态。他人轻松可见,而你自己又很难将之完全压制。简而言之,防御行为是你的泄密者。进化青睐那些能够解读这些信号、并对之做出反应的动物,同时也青睐那些能够通过操控信号来对观者施加影响的动物。
我们一不小心就碰到人类感情生活的决定性特点,那就是模棱两可:我们总是不得不在真诚与虚假之间进退维谷,在不自主的感情迸发与伪装的权宜之计构成的灰色地带中左右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