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斯·德瓦尔:在共情中寻找道德之源

作者: 闻菲

来源: 果壳网

发布日期: 2014-09-11

弗朗斯·德瓦尔是一位著名的灵长类学家,他的研究表明,动物,尤其是黑猩猩,具有复杂的社会策略和道德情感。他认为人类的道德感源于演化,而非外部强加,且灵长类动物也具备共情和正义感。德瓦尔反对将灵长类动物作为宠物,强调它们的情感和道德与人类息息相关。

德瓦尔和芝加哥林肯动物园的黑猩猩。图片来源:Kuni Takahashi/Chicago Tribune/MCT via Getty Images

(采访/闻菲)什么是人?传说柏拉图曾经援引苏格拉底,把人定义为“无毛的两足行走动物”,锡诺普的第欧根尼就抓来一只鸡把羽毛拔光丢到柏拉图学园门口,说“看!我带来了一个人。”之后柏拉图被迫在定义里加了一条“有扁平宽阔的指甲”来对付第欧根尼和他的木桶。

有此前车之鉴,后世思想家通常不愿意让人和动物靠得太近——不过,如果你去问弗朗斯·德瓦尔(Frans de Waal),他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人类不过是又一种大猿而已。

对于这种答案,常见的反驳大概是“可是人是社会动物啊!人有共情能力,有道德本能,有沟通合作,猿猴不过是动物而已,它们有这些吗?”但先别急着出口,因为德瓦尔本人就是当今最著名的灵长类学家和动物行为学家之一,而他会告诉你,某种意义上它们真的有。

德瓦尔今年65岁了,依然担任着美国埃默里大学心理学系灵长类行为学教授一职,不过看名字就能知道他其实是荷兰人。1975年,还是博士生的德瓦尔在荷兰的阿纳姆皇家博格斯动物园开展了他的第一个大项目:研究动物园里的黑猩猩群体。这个项目延续了整整六年,其结果不但奠定了他未来的研究方向,也完全改变了人们对黑猩猩社会策略的理解——他发现,黑猩猩有所谓的“马基雅维利智力”:它们懂得权谋。

阿纳姆动物园黑猩猩区建成于1971年,设计之初就是力图模拟野外黑猩猩的生存状态,尽可能减少人类的干预。德瓦尔发现这群黑猩猩表现出了惊人的社会策略。它们有秩序,有结盟,有背约,有叛乱,有权力更迭和操纵。在最令人难忘的一个例子里,一只被赶下台的前任首领通过结盟扶植了一只年轻黑猩猩成为傀儡,自己表面上居于次席、实际上凭借资历依然把持着几乎全部权力。

1982年,德瓦尔把这个故事连同许多其他的观察和数据写成了一本书,书名恰如其分:《黑猩猩的政治》。

可以想见,他的观点在当时并不被人待见。把秩序、策略、政治这样的概念赋予动物,一直是学界刻意回避的事情。一方面大家认为把这些人类概念代入进去,难免研究者投射之嫌,有违行为学研究的客观性;同一时期灵长类语言研究就饱受此类困境,饲养员常常认为动物对他“说”了很多东西,旁观者却不这么认为。

但另一方面,也有人类沙文主义的影响——我们希望找到一些人类独一无二的特征来证明我们的高贵,用“我们有……,动物没有……”的黑白分明语言确立我们的地位。

所幸,那时已经有了唐纳德·格里芬(Donald Griffin)和珍·古道尔(Jane Goodall)的研究打破坚冰。德瓦尔自己开玩笑说,“如果我是十年前写的这本书,估计就被绑到火刑架上烧死了。

”他那时开创的欺骗行为和冲突协调行为研究,如今都成为了重要的研究领域;他创立的“马基雅维利智力”这个名词用来形容动物在社交中的复杂策略——责怪、宽恕、撒谎、承诺、联盟、规则、误导等等,也被广为接受;倭黑猩猩更是在他的宣传下成为了“做爱不作战”的典范生物。但是德瓦尔有更大的野心:他不但要在动物中找到权谋,还要在它们中找到情感和道德,找到把它们的社会凝聚起来的因素。

而这就是过去十几年里德瓦尔的研究方向:社会情感、共情与道德。德瓦尔说,道德不像旧约故事那样是自上而下规定出来的,而是来自于人类的直觉和情感,是自发产生的。这个体系固然受到文化的诸多影响,但其根子却在于演化赋予我们的平等观、正义感、共情能力、同情心等等本能;就像人类的语言一样,哪怕每个文化的语言的道德初看起来千差万别,如果一个外星生命拜访地球,会觉得地球上的所有语言和所有道德都差不多。

更重要的是,道德情感是我们和我们的亲戚共享的,灵长类也有共情、也有正义、也有平等。当黑猩猩能够选择只对自己有利或者既对自己好也能惠及同伴时,它会选择后者;如果因为自己的失误导致同伴受损,它也会做出赔偿。

这种观点投出来当然不可能波澜不惊,而德瓦尔也的确和很多其它学者争论了几十年。

比如他对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就颇为不满(参看果壳网对理查德·道金斯的专访):虽然《自私的基因》这个书名确实说的是基因的底层逻辑,不是说人注定自私,但德瓦尔仍然认为道金斯多年来在宣扬的东西,本质上还是所谓的“虚伪外表理论”(Veneer Theory)——认为利他主义是虚伪表象,是外部强加之物。德瓦尔说,“人类和其他动物里都有真正的善意、关心和共情。

”他也已经出版了许多本书讨论这个话题,包括2001年的《类人猿和寿司大师》(The Ape and the Sushi Master),2005年的《我们内心的猿》(Our Inner Ape),2006年的《类人猿和哲学家:道德感如何演化》(Primates and Philosophers: How Morality Evolved),2009年的《共情时代》(The Age of Empathy),以及2013年的《倭猩猩与无神论者》(The Bonobo and the Atheist)。

2014年8月,德瓦尔的著作《共情时代》由果壳阅读翻译成中文出版,果壳网科学人借此机会采访了他。德瓦尔从他对灵长类的观点谈起,讲述了为什么我们应当尊重它们,为什么我们要承认它们拥有感情,为什么它们的感情和我们的道德世界息息相关。

如果能将感情加诸他人,为何不能加诸动物?

科学人:你曾经说过,“为动物赋予人类的感情长久以来一直是科研禁忌。但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我们将错过一些根本的东西,对动物和我们人类来说都是如此”。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呢?

德瓦尔:我们也是动物。因此,倘若我们做出一副不能将情感赋予动物的样子,那就等于是说我们也不能将感情赋予其他的人。将感情加在其他人身上也同样困难,而且充满了不确定,但我们还是会这样做。尤其是那些与人类亲缘关系很近的动物,它们拥有和人类十分类似的大脑和心理特征,因此我们应该默认它们也和我们拥有类似的感情生活。

科学人:如果灵长类有如此丰富的情感,那么你认为它们适合作为宠物吗?动物园又如何呢?

德瓦尔:我强烈反对将灵长类当宠物养。它们没有被驯化,攻击性太强、太过危险。它们会咬人,体型大一些的(比如猿类)足以置人于死地。小时候灵长类或许会看起来很萌,但人们没有意识到的是,它们在成年以后会像老虎一样危险。谁又想在家里养只老虎做伴呢?

相比之下,好的动物园会提供宽敞的活动空间,精心地照料动物,同时还会对游客进行教育,让他们了解动物相关的知识,不让游人投喂动物或者与动物互动。只要满足这些条件,动物就可以在动物园里过着健康的生活。是否所有动物都能在动物园里健康生存,还存在争议;但是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找到明确的例外。

另外,我支持在生物医学研究中限制或取缔黑猩猩的使用。

科学人:将人类的情感赋予动物有其风险,比如会过度诠释,或者将人类的情感投射到动物身上(动物在当时表现的并不是这种情感,比如黑猩猩咧嘴不是在微笑,而是在恐吓或者觉得害怕)。你如何避免出现这样的问题呢?

德瓦尔:动物关系离我们越远,风险越大。关系很近的物种(比如猿类)我认为我们应该放松标准,允许一定程度的人格化。至于稍远一些的物种,尤其是哺乳动物以外的,需要很多测试和知识才能判断它们的情感和动机。

道德来自演化,但环境已经变了

科学人:为什么你会对灵长类动物以及它们的情感问题如此关注呢?

德瓦尔:有些人相信,我们和其他动物并不具备足够的情感——比如同情和公平感——来自然地演化出道德。而我的书的主旨就是说明,他们错了。依照这种悲观的看法(所谓“虚伪外表理论”),我们都只有侵略性、竞争性,我们内心里都是自私的,行善只是表象,这种特点阻止了道德演化出来——但这显然是错误的。这就是我的主要论点。

科学人:在你2005年的书《我们内心的猿》当中,你得出结论人类的道德“坚实地停靠在社会情感之上,其中又数移情作用为其核心”。而你2013年写的《倭猩猩与无神论者》,你又强调说促使我们行善的最大因素是情感。但倘若如此,那我们是不是只需依凭自己的情感和直觉来做事就行了?

德瓦尔:当我说道德来自演化时,并不是说我们应该全盘把道德问题交给演化遗产来处理。道德情感(道德情操)与道德判断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仅仅依随情绪是不够的,而且也往往会导致不道德的行为。我的书中对此只是稍稍涉及,如有兴趣可以参看参考文献。

这个演化而来的机制还面临很多其它问题。比如,我们是演化成适合面对面交流的生物。

你知道,著名的道德思想实验“有轨电车难题”(Trolley Problem)就探讨了这个问题——你是否愿意牺牲一个人救五个人?你可以让人们拉一下推杆(他们愿意做)或者去把一个人推下去(他们不愿意做),这表明直接面对面的肢体动作确实属于另一个范畴。可是我们身处的环境已经改变了,如果今天我们坐在屋子里按下一个按钮给隔壁的人注射毒药,或者在互联网上欺负别人,演化就难以处理这样的场景。

但这并不是否认道德的演化起源,只是限制了它在今天适用的情况。

生物搭建框架,文化雕刻细节

科学人:直觉和情感这些生物学因素到底在道德中起到了怎样的作用?社会文化的因素又占据多大成分呢?

德瓦尔:人类的生物学特征还不足以限定一套具体的道德准则。生物学基础能提供某些特定的能力,如同情心、正义感、遵守规则,这些能力是有用的,它们的存在允许我们构建出一个道德体系。但具体的规范细则还是由社会和文化所决定。我会把它和语言能力做类比:语言能力是非常特殊而且功能强大的潜能,但它如何实现则取决于环境。这个孩子学说法语,那个则学说中文,在这两种语言之间存在许多差异,但人类的语言能力却是共通的。

科学人:你愿意总结一下你对人类道德的观点吗?

德瓦尔:道德是一个复杂的体系,宗教和哲学试图用简单的规范(例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或者基督教的十诫)将道德表达出来,但那些规范只提供了不完善的概括。我们都喜欢将道德视为自上而下的过程,但这不过只是旧约山顶十诫故事残留下来的印象而已。没有证据表明道德是经由一个自上而下的系统发展起来的。科学的观点十分接近大卫•休谟的道德观,也即道德是受直觉和激情引导的。

看看其他的灵长类,我们可以发现它们也有许多和我们的道德观一样的倾向,例如互惠原则,共情和同情,公平感,还有社交需求。举例来说,卷尾猴面对不公正的资源分配会拒绝接受,黑猩猩就算自己得不到好处也会帮助另一个同伴。倭猩猩很有可能是最懂得共情的动物了,而最近的基因组数据也将它们放在了与我们极其接近的位置上。德瓦尔2014年5月所做的一场演讲,题目是《倭猩猩与十诫:善恶是在我们基因里面吗?》

人类的道德当然不止这些,但所有这些倾向都起到了作用。传统总是给我们灌输说,大自然是“腥牙血爪”的丛林法则,是完全自私的;但我们现在却逐渐了解到,我们的灵长类亲戚懂得解决冲突,懂得合作,懂得共情,如此等等。它们的和平共处倾向远远超过我们以前认为的那样。我不一定会将猿类称之为“道德生物”,但我们与它们享有共同的古老心理特征,没有这些特征,我们永远也不会变得有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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