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气萌动,春意蛰伏。宋国的四月,雨水开始多了起来。水潭里的蝌蚪刚刚长出后脚,阵雨敲打在水面一片喧闹。晴空洗过多遍,从天际到天顶渐渐深邃,直通向背后亘古的星辰。云淡的时候如新撕的棉絮,有时又堆叠汇集,在空中筑起雍容的楼阁。
一个年轻人手握一卷竹简,赤足走上朝阳的草坡。当下正是牧草多汁的季节,细草从他趾缝间钻出,草上的露珠沾湿了他的脚背。披在身上的葛衣已经很旧了,袖口和手肘处草草地打上几个补丁。手里的竹简不知翻了多少遍,韦编断了又仔细接上。他是一个漆园的小吏,每天例行公事换来三餐的粟米。此时此刻,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叫做庄周。而在之后的岁月里,他被尊称为庄子。
年轻的庄子在草地上侧身睡下,用小臂枕住脑袋。风从草间寻径而来,吹拂在庄子脸上,那是万物起伏的呼吸。蒲公英的种子借助风力展开翅膀,轻盈的样子仿佛鸟羽根部的绒毛。阳光暖洋洋的,洒在身上像盖了一层毯子。庄子打了个呵欠,用竹简在背上搔了搔痒。困意轻轻爬上庄子的肩头,合上他的眼皮。
庄子睡着了。
这条海沟横贯在海底,不知有多长,又不知有多深。它像是通往地心的入口,又像这颗星球与生俱来的疤痕。鲲鱼就在这海沟的底部潜伏,静静地等待了几个纪元。
海沟坐落在一条蜿蜒的火山带上,这里是地球脉搏律动的地方。地壳断裂、板块碰撞、山脉升起,漫溢而出的岩浆把海水煮得沸腾。鲲鱼找到仍在活动的海底火山,将腹部贴在山口。熔岩喷涌而出,遇到冰冷的海水,旋即凝结。这些黏稠的大地血液包裹住鲲鱼,为它提供能量。
天长日久,鲲鱼背上积攒了一层厚厚的玄武岩甲壳。它若不动,便是海底的一座山。周围太黑了,见不到一丝光,光都被头上几千米厚的海水吸收了去。没有光,便没有光合作用,没有光合作用,便不存在有机物。鲲鱼正在生长,它需要有机物。不过此处的它并不孤独。一些厌氧菌附着在鲲鱼的鳞甲上,在上面滋生繁衍。这些厌氧菌是地球最早的居民,位于进化树的根部。然而,因为那些更喜欢光和氧的晚辈后来居上,它们只好栖居于深海。
鲲鱼是个有力的盟友,它会带着这些厌氧菌在海底巡游,寻找适宜的火山,那里有厌氧菌所需的热量与无机养料,而厌氧菌则生产出有机物作为回报。在这些共生细菌的滋养下,鲲鱼的身体一点点长大。厌氧菌用时间堆起了一个奇迹,就像珊瑚虫用时间堆起它们的堡礁。
忽然有一天,鲲鱼感到一丝异动,大自然在冥冥中敲响了它体内的生物钟。到陆上去,到陆上去……一个意志在它脑中反复回响。这一天终于来了,而它也准备好了。鲲鱼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响应这声召唤。
鳞片开合,鱼鳍拍打,鲲鱼用特定的频率振荡自己的躯体。背上的岩石山纷纷迸裂,鲲鱼像上古的神明挣脱了封印。海沟两旁的峭壁也随着鲲鱼抖动,声波沿海水介质传出,宣告一个怪物的苏醒。
清干净身上的冗赘,鲲鱼一甩巨尾冲天而起。很快,它跃出了海沟,身后带起一股浊浪,好似拔地的烟尘。它的唇吻劈开水浪,鱼尾搅动洋流。鲲鱼双目炯炯,如同从地府升起两盏明灯。离海面越来越近了,它的视网膜感受到久违的光线,这些光线原本只存在于恍若隔世的记忆里。
鲲鱼从海面浮起,躯体如同新生成的大陆。这块大陆慢慢移动,朝北方游去。它要在那里完成生命的一段旅程。星星升起,太阳落下,水中的生物渐渐多了起来。无论是形态各异的硬骨鱼类还是称霸一方的海洋巨兽,都被这个梦魇般的生物一口吞进肚里。它知道自己离陆地已经很近了。
即使相对于星球的历史,鲲鱼的等待也算一段不短的时间。和它上次来的时候相比,陆地的样子已经很不一样了。裸子植物崛起统治,蕨类植物退守韬晦。银杏、桫椤和松柏,苏铁、木贼与水杉。整个世界变得温暖湿润,雨水将不毛之地冲刷成绿洲。曾经蠢笨颟顸的四足爬虫进化出了无数的形态,达到繁盛的顶点,它们是地球此时的主人。还有一种体温恒定的动物正在悄悄繁衍,昭示着下一个纪元的黎明。
一切都变了。
鲲鱼的身躯撞上海岸,接天巨浪如破城兵将般涌入陆地。它闭起眼睛,躯干投下巨大的阴影。心脏瓣膜开启,处在休眠状态的心房与心室开始工作,将电解质血液泵入全身。海底火山在无尽的岁月里为鲲鱼积蓄了足够的能量,它将身体各部分的生物电池并联起来,进入了全面供能模式。
这头怪兽挪动胸前和腹后的肉鳍,像刚踏上陆地的两栖鱼一样爬行前进。那些陆上的生物惊恐地看着鲲鱼遮天蔽日的身体,如日月般悬在半空的巨眼,还有细齿密排,绞肉机一样开合研磨的大嘴。鲲鱼活像这个世界的吞噬者,饥不择食地嚼碎沿路的土地及一切生物,在远古大陆上划出一道擦痕。
然而鲲鱼并不是贪食的饕餮,它的块头太大了,进食对它没有任何意义。即使一刻不停地吃,它获得的能量也不及耗散的快。鲲鱼吞食的唯一目的在于基因,它需要这些生物日趋完善的遗传密码,再用这些遗传密码为自己设计一个新的形态。鲲鱼是主动进化适应环境的大师,也是生物基因的收割者。
鲲鱼挥舞着它的镰刀一路向北,穿越热带朝温带前进。随着鲲鱼的行走,它的身体也在一层层蜕变,像是参禅的僧人,随顿悟进入一层层新的境界。它的肉鳍愈发结实,鳍条内缩,化为骨骼。背鳍逐渐隆起,形成风帆似的多孔状棘背,那是天然的散热板。从外形上看,鲲鱼越来越像一只四足爬行动物。
同时,一种嗜盐古菌自鲲鱼尾部的菌囊释放而出,在电解质血液中大量繁殖。鲲鱼通体化为紫红色,光能被嗜盐古菌转换为电能,储存在鲲鱼体内的生物电池中。现在鲲鱼已经可以利用水和二氧化碳制造有机物。此时的鲲鱼对于水有着特别的渴望,它甚至想回到出生的那片海。北半球正是潮湿的雨季,每当这颗年轻的星球降下雨水,鲲鱼便静静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雨水为它洗去征尘,雨水滋润它的躯体,雨水是生命之源。
我们不知道鲲鱼是否拥有智慧。它总共有五颗大脑协调身体的动作,但相对于鲲鱼撼天动地的体积,这些脑的容量显然是小了些。然而在舒展四肢,无所思虑,任由雨水在周身游走的时刻,鲲鱼脑部也在潜意识的驱使下活动着。它开始模模糊糊地思考自己生命与旅程的意义。那么长时间的沉睡与蛰伏,只换来片刻的奔波劳碌,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自己的生命几近无穷,却要从这些朝生暮死的生物身上获取基因,这样做是否值得?
还没等鲲鱼思考出结果,雨便停了。于是它再度起身,鲲鱼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旅程。春夏交替,寒来暑往,鲲鱼已记不得自己究竟行走了多久。只看到植物群落由复杂变得简单,活动的生物由平凡变得罕见。太阳的高度越来越低,能量耗散得越来越快,一种纯白色的美丽晶体从天而降。
终于,鲲鱼体内传出能量衰竭的信号,它倦了。它在风中嗅出火与热的气息,用最后的力气寻到北方的一座火山。这是一处终年落雪的所在,火山在这极北之地喷吐硝烟与火焰,同天边的极光交相辉映,构成一幅人间魔境。这条大鱼精疲力竭地爬上山顶,像朝圣者终于完成了旅程。没有丝毫犹豫,鲲鱼从火山口一跃而入,它将在这里涅槃。
鲲鱼的身体熔解浓缩,化为一只莹白的巨蛋。在今后的岁月里,这颗蛋将一点点储备热能,慢慢整理这一路斩获的基因,那是生命的精华。到时它将以一种全新的姿态降临在世界上,也许将更高效地利用能量,也许会生出翅膀。到了那时,它将重回生命的起源与归宿,它所来与所去的地方。
南溟天池,无尽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