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学的发展困惑

作者: 饶毅、鲁白、陈方正

来源: 赛先生

发布日期: 2014-07-22

本文讨论了中国科学发展的困惑,分析了人才、社会环境、科技体制、文化氛围和行政管理体系等方面的问题,并提出了改革的必要性和具体措施。

科学有没有希望,要看与科学相关的决策中,科学家有没有发言权。对话人:饶毅(“赛先生”联合主编,北京大学教授)鲁白(“赛先生”联合主编,清华大学教授、清华医学院常务副院长)陈方正(香港中文大学教授)饶毅:我说过“未来二三十年是中国科学的高峰”,是我乐观估计,未来会存在很多问题。现在国家对科学有足够支持,社会环境也比较有利,对科学发展来说,未来会存在什么问题呢?

首先是人才的问题,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尽管现在条件越来越好,大学生、中学生、小学生的条件也更好,然而他们对自然科学的兴趣,却逐渐退回1949年去了。很多人选择学法科、商科,未来科学人才的来源在下降。尽管美国人对科学感兴趣的人也在下降,无法跟五六十年代时相比。美国有着英国几百年的科学情愫和科学积累,从1950年代到1970年代,在美国,国家、社会、个人都对科学全力投入。

中国不同,这种全力投入的情形以前没有出现过。再者,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当前的社会环境和科技体制的问题。中国文化是不提倡优秀的,而是提倡互相照顾,文化不支持做得最好的人,不支持要出格。而科学恰恰一定要出格,一天到晚想出格,才能做科学先锋!这种文化氛围抑制了当前的科学发展。还有,我国的行政管理体系也存在问题的,行政管理方觉得“所有的经费都是我的经费,我来决定给谁”。

他们认为钱是他的,不是国家的,于是经费没有用到正当的地方去,效率是被腰斩了。例如,北京生命科学研究所是王晓东在体制外建立的,2002年成立时是一亿元的经费,现在的经费略高于一亿。从2004年到2010年,王晓东的研究所独树一帜,却也面临很多非议,有人说他能做好是因为有钱。

到2008年后,全国的科研经费迅猛增长,一亿多的经费已经不算多的了,比他多两三倍的院所很多,且人员配备、研究方向、性质都大体相似,效率却比王晓东低很多。这说明科技体制改革与不改革,在经费使用效率上是有差别的。但是依然没人愿意改革,所以说最后到底能走多远是有局限的。科学要做到相当程度,对国家经济才能起到支撑作用。现在中国科学不支撑中国经济,现在中国的技术,例如高铁,主要都是引进的。

我们的技术还没发展到能支撑经济的时候,科学本身就出现了问题。现在有人在讨论中国到底能不能追上美国,对美国地位形成威胁,从这个角度来分析,还差得很远。鲁白:要追问一句为什么?假如说,中国科学会发展,为什么?假如说不发展,为什么?从这个角度,我想谈谈我的看法。中国几千年的科学是没有理论思想体系的,所以中国的传统科学只是那种搞搞小发明的水平,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情况?我来补充几点。

第一,就是饶毅刚才提到的,钱少。科学是钱来堆出来的,但这只是六个因素当中的一个。第二,做科学要有一定的宽松环境。而我们现在用一种非常蠢的办法,来逼迫你出成果——算你的分数,论文发在什么级别的杂志上算几分,有些机构还有这样的政策,发一篇文章给你多少钱。科学一定要有宽松的环境,有一种自由的出自兴趣而不是出自利益的研究,科学一旦和利益挂钩了,虽然也是鞭策,但和完全出自兴趣是不一样的。

第三,科学需要“问题的文化”,要好奇,想要问问题,要追根究底。这种文化氛围现在却几乎没有。我经历过这种情况:有个所长请我去演讲,他自己却不来听,我以为他有什么更重要的会议,结果他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不来听学术报告。许多得了诺贝尔奖的人,得奖后,照样坐在台下从头到尾听学术报告,很多年纪很大的科学家也是这样,而且我们却做不到。

第四,中国文化里面缺少竞争、追求自我、追求第一的氛围,在海外的学术环境里,大家天天在想,我的竞争者会不会做这个题目,做到什么程度了。神经科学领域的一位顶级科学家写过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暴露了本性。他说,科学中最大的乐趣是打败你最好的竞争对手,科学和竞技一样。杨振宁也说过,犹太人和中国人不一样,犹太人就是那种想要把你打败,而且很自私地想要把你打败。那么多获诺贝尔奖的人都是犹太人。

可见,科学要有这样的氛围。第五,科学有没有希望,要看与科学相关的决策中,科学家有没有发言权。现在我国是政府主导,政府说要发扬科学,并决定朝哪个方向,应该怎么做。“中国脑计划”就是一个被政府官员主导的典型的例子,一开始,科学家谈论,形成一个报告,提出“中国脑计划”应该这样做,官员们一看不是他想要的,就丢到一边,然后重新找来三五个肯拍马屁的科学家,按他们的意愿写。

而在美国很多重大的、和科学有关的决策,包括投资、研究方向、整个工业的走向,往往是科学家先提出来,再由科学家们通过争论达成协议,政府通过行政来支持、来实现。最后,是体制和机制,科学家进、退的机制,要以一个公平的、基于科学成就的方式,而不是基于社会关系或者其他的因素。饶毅:我们既然谈到中国科学的这些问题,应该怎么做?

实际上王晓东领导的北京生命科学研究所,我在北大负责的生命科学学院,施一公在清华领导的生命科学学院,都是做过彻底的改革。我们要屏除科研环境中的不利因素。用体制支持学术做得好的人,给他宽容度、给他自主权,然后,在五六年对他工作进行评审。有一批人很愿意加入这种体系,因为能沉下心来得做研究,希望五六年后,真正在往前走。怎么选择人?

我们不懂的事物,要邀请懂的人一起来做,听他介绍,再一个一个地跟他讨论,作出尽量好的猜想。这些猜想中,肯定会猜错几个,但是这样做可以提高正确率。有个人做的研究很古怪,很多地方都不要他,我们发现他能做出成果来,这就值得。我们选择的人,要真正在努力做研究,而不是在忽悠。对选择的人足够包容,学术做的好不好是唯一标准。我们这样实践了几年,现在北大全校都要进入这个新体制。

但为什么其他单位没有进行改革,还在用各种各样的量化指标?第一,很多单位没有这个能力,第二,大概占总数5%—10%的那些有能力的单位,和中国科学院的绝大部分的研究所,所长要对改革承担责任,他们不愿意承担风险。我们承担过了,效率明显提高。陈方正:我想谈点看法,中国基本上是一元文化体系,一元文化什么意思,其中之一就是整个国家只能有一个最高标准。

我举个例子,刚才你在谈论全中国科学时,除了北大、清华、科学院外,没有提到别的单位。中国似乎永远只是谈论北大、清华,而美国、英国都没有这样集中的状况,美国并没有只是谈论哈佛、耶鲁。我常常觉得奇怪,为什么中山大学、复旦大学、武汉大学等,都没有雄心或者力量来和你们竞争一下。刚才鲁教授讲的互相竞争的现象,就是多元文化现象。

中国那么大一个国家,分裂的动乱的可能性永远存在,所以永远害怕动乱分裂,永远是反对多元文化的,不仅在政治上,而且在一般的文化,包括科学文化上面。对西方来说,在罗马时代已经有关于建筑的专著,也有植物学专著,行行可以出状元,而在中国状元就只有一位,不会是很多种。,一元文化是一个根深蒂固、不容易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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