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杀人的时候睡着了

作者: 詹姆斯·弗拉霍斯

来源: 环球科学

发布日期: 2014-03-24

本文探讨了梦游症患者在梦游状态下可能实施的暴力行为,特别是谋杀行为,并通过具体案例分析了睡眠障碍与犯罪行为之间的关系。文章介绍了睡眠科学的新理论,如局部睡眠理论,以及睡眠取证联盟在处理此类案件中的作用。

“我在杀人的时候睡着了”。法庭上的这种辩护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实际上,一些处于梦与醒之间的睡眠障碍患者,在所谓的“梦游状态”时,真的会把悲剧变成现实。

2005年6月27日,出现在美国明尼苏达州睡眠障碍研究中心的那个男人从外表上看起来与常人没什么不同。和其他成千上万的临床病人一样,本杰明·阿多奥(Benjamin Adoyo,化名)也是一个梦游症患者。他的妻子常在半夜看到他像一个幽灵一样在床前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他妻子每次都很惊恐,但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把他弄醒,而阿多奥醒来后根本不记得此前发生了什么。

对阿多奥进行评估后,睡眠障碍研究中心的医生让他在2005年8月10日回来做一次24小时脑电图记录,以研究他的大脑在睡眠过程中产生的电波。依据这次研究的结果,睡眠障碍研究中心的联席主任米歇尔·鲍诺曼(Michel Bornemann)将阿多奥诊断为一种叫做非快速动眼异睡症(non-REM parasomnia)的睡眠障碍。这年的10月17日,阿多奥再次来到睡眠障碍研究中心,并预约了下一次复诊的时间。

鲍诺曼打心眼里希望帮助他的患者,他回忆说:“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友善、热情。我根本不会想到他心中会有任何邪念。”

多奥再也没有回来。几个月后,一封来自明尼苏达州公设辩护人办公室的邮件告知医生,就在2005年10月19日,阿多奥因为杀死自己的妻子遭到指控和逮捕,这距离他上次到中心看病仅仅两天时间。信中说:“我们想得到你们的指教,该人的罪行是否跟他的睡眠障碍有关。”

关于睡眠,大多数研究人类睡眠的科学家都认可这样一个观点:睡和醒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状态,并有清晰的分界。这些看似清晰的界限之所以被法官和陪审团质疑,就是因为有像阿多奥这样的嫌疑人,把睡眠障碍用于对罪行的辩护。毕竟,如果一个人能够骚扰、伤害或杀死别人,他的脑袋会不清醒吗?不过,在过去二十年里,睡眠科学因一套新理论而取得了革命性突破,这个理论有助于解释从梦中犯罪到睡眠本身的自然基础等一系列问题。

正如鲍诺曼所说:“醒还是睡并非一个黑白分明的现象,要看它出现在什么情形下。”

一个人的机体处于激活状态,但同时,精神却处于休眠状态,在我们的文化和法庭案例中并不鲜见。在美国司法历史上,第一个成功利用梦游症为谋杀罪辩护的案例是1846年阿尔伯特·杰克逊·蒂雷尔(Albert Jackson Tirrell)的谋杀案——在该案件中,蒂雷尔用一把剃刀杀了一个妓女,几乎把她的头割下来。

年代近一些的也有,比如1987年在多伦多,一个名叫肯尼思·帕克斯(Kenneth Parks)的23岁男子,驾车行驶22千米并杀死了他的岳母。据说这一切都是他在梦游症发作的时候做的,后来他被无罪释放了。

鲍诺曼和睡眠障碍研究中心的负责人马克·马霍瓦尔德(Mark Mahowald)及同事卡洛斯·申克(Carlos Schenck)都是世界上杰出的异睡症(parasomnias,对异常的梦中行为的总称)研究专家,他们经常会收到律师的求助。为了把他们的临床工作和法律工作区分开,这些医生在2006年成立了一个独立的法人实体,由鲍诺曼领导,马霍瓦尔德和申克做顾问。

他们管自己的组织叫做“睡眠取证联盟”(Sleep Forensics)。这个组织的运作方式类似一种科学调查机构。到目前为止,他们已接手了250多个案件,起诉类和辩护类各占一半。“睡眠取证联盟”会尽力揭开真相。鲍诺曼给自己的头衔是“首席调查员”,而调查结果往往出人意料。

“局部睡眠理论”的本质从名字上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一部分大脑在休眠的同时,另一部分大脑却处于清醒状态。这个理论有助于解释,为什么人们在劳累的时候开车不安全,为什么有人在梦游的时候可以弄出几品脱的冰淇淋。1993年,詹姆斯·克鲁格(James Krueger,目前在华盛顿大学斯波坎分校)和其他科学家合作发表的一篇文章,首次从神经科学的角度明确提出局部睡眠的概念。

按照传统观点,睡眠是一个大脑的整体行为,但克鲁格指出,科学家已经在其他动物身上取得了大脑局部睡眠确实证据。例如,海豚会让一半大脑打盹,同时睁着一只眼睛游泳。克鲁格也回顾了与人类脑损伤有关的文献,他发现,不论损伤到那一部分脑区,也不论损伤的程度有多重,都不妨碍人的睡眠。这对人脑中存在一个睡眠控制中枢的说法提出了挑战。

2011年,克鲁格发表了另一篇论文《使用依赖性局部睡眠》(Local Use-Dependent Sleep),总结了另一种观点:局部睡眠是一个松散的、自下而上的过程,大脑的组成部分——神经回路乃至单个神经元——可以根据各自的疲劳程度,在不同时间入睡,只有当大部分大脑神经元都达到睡眠条件时,典型的睡眠行为才会出现,也就是说,人才会安静不动,闭上眼睛,放松肌肉……在达到这个临界点之前,许多微小的脑区都只是抓紧时间打个盹而已。

戴维·雷克托(David Rector)是克鲁格在华盛顿大学的同事。他的实验室已经获得了一些支持这个观点的直接证据。他们通过精确控制,牵拉大鼠的胡须来实施刺激。大鼠的每根胡须都与一个特定的皮质柱相连(cortical column是指一组数百个紧密连接、位于大脑表面,或者说定位于大脑皮层的神经元构成的细胞群)。他们用探针穿过大鼠的颅骨,插入这些皮质柱内,就可以记录牵拉胡须在皮质柱内引起的电流反应。

他激动地发现,“当动物清醒时,皮质柱(哪怕受到牵拉刺激)也可以呈现出昏睡时的反应。相反,当动物昏睡时,皮质柱也可能处于清醒时的状态”。

同时,研究人员也发明了一些可用于人类的间接测量方法。华盛顿大学的另一位科学家汉斯·范东恩(Hans Van Dongen)的实验是让受试者看着电脑屏幕,并要求他们一看到反应时间计数器弹出就按下按钮。

受试者被要求重复这个动作10分钟,他们的反应随着实验时间的延长而变慢。他把这个结果看作是局部睡眠的、而不是大脑整体疲劳或者厌倦的证据。因为如果让那些受试者换一个实验,刺激他们其他的脑区,测试数据马上会好转。

所有的证据都显示,阿多奥在杀害妻子的时候至少有可能是梦游症发作。一个人真的可以在梦中杀人吗?如果真的可以,那又是怎么回事呢?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得知道没有异睡症的人是怎样进入睡眠的。

从清醒到快速动眼期和非快速动眼期之间的转换,其中每一个步骤都建立在激素、神经、感受器、肌肉和其他许多生理变化的基础之上。当然,当大部分神经网络在休眠时,也有一小部分神经细胞处于“清醒”状态,反之亦然,但通常来说,这种转变是泾渭分明的。

但是,异睡症患者的许多调节变化不再是同步的,清醒和睡眠状态之间在转换时出现混合。马霍瓦尔德说,在这些局部睡眠形式中,最极端的结果即所谓的睡眠状态分裂(sleep state dissociation)。在此情况下,肉体和精神的警觉、深度睡眠和梦魇等就会有重叠。

“睡眠取证联盟”的许多案例显示了分裂状态是如何导致犯罪行为的。例如今年4月底,鲍诺曼在调查一个美国士兵在睡梦中袭击他妻子的案件。

当时他妻子试图叫醒他,但他却残暴地用手枪砸她。事后,他称自己并非蓄意攻击她,他所记得的是梦见自己用一把刀抵挡一个纳粹间谍的袭击。在鲍诺曼看来,这听起来可能是一个快速动眼期行为障碍的例子。在此情况下,患者肌肉紧张并伴随有梦魇,他会在梦中起身,身体会按照梦里的情形做出相应的动作。

在鲍诺曼4月底调查的另一个案子中,当事人是美国犹他州一个富裕的商人。

有一天晚上,那个商人正在睡觉,他九岁的女儿轻轻爬到他的床上来。后来这位父亲醒过来的时候惊恐地发现,他的阴部正对着自己的女儿,而且他的手正摸着女儿的生殖器。这个商人以前并没有性犯罪的记录。这次事件之后,一个心理学家对他进行了评估,检测的结果说明他并不是一个恋童癖。鲍诺曼怀疑,他的行为是由一种唤醒障碍造成。这是睡眠状态分裂的一个亚类,包括梦游症、梦中进食和梦中性行为。

所有这些病症的一个共同点是,当非快速动眼期的神经生理学特征与清醒状态下的综合运动能力重叠时就会发病。

大脑成像研究显示,在睡眠的非快速动眼期,位于大脑的前额叶皮质(prefrontal cortex)——这部分脑区负责推理和道德判断——不如清醒的时候活跃,但中脑却是活跃的,于是有可能产生简单的动作,“这些动作在本质上属于原始的冲动,” 鲍诺曼说,“例如站立、行走、掠食攻击、吃喝、梳洗、性行为、恋母行为。”当这些行为不正常时,前额叶皮层会监测并控制,但在睡眠的非快速动眼期,这部分脑区不再有控制能力。

这时,人就会受到本能渴望和冲动的驱使,表现得更像一只野兽。

“睡眠取证联盟”工作中的一个关键步骤是鲍诺曼采访被告,他必须从与嫌疑人的对谈中分析出,阿多奥的睡眠障碍是造成他犯罪的原因吗?鲍诺曼说:“‘亲近’是绝大多数梦游暴力行为的关键因素。”受害者一般是躺在异睡症患者旁边,或者是在试图唤醒患者的过程中遭到攻击。后者就是那个梦见纳粹间谍的士兵以及做梦开车的帕克斯的案例,当家人试图叫醒他们时遭到攻击。

梦中犯罪也通常是无法解释的:缺少犯罪动机或者与自身角色不符,例如犹他州那个爱抚自己女儿的商人。

在调查阿多奥的过程中,鲍诺曼了解到,在攻击其妻子之前,阿多奥和妻子间的距离并不亲近。他在沙发上睡着了,而他的妻子睡在卧室里。而且,他的暴行不像典型的梦中犯罪,并非随机的,持续时间也不算短,其中有多种复杂的行为参与。阿多奥首先进入妻子的卧室,并用一把锤子袭击她,后来他追着她跑到公寓房间外面的门厅里,再返回浴室,最后用刀捅妻子并把她掐死。鲍诺曼说道:“同时有三种梦游暴力机制的参与,这非常罕见。”

阿多奥认罪了,一切疑点都烟消云散。鲍诺曼也在阿多奥妻子的日记中发现了重要线索——日记中记述了夫妻俩曾在案发的前一天发生过争斗。阿多奥认为他妻子出轨,并拿着一些在她脏衣服里找到的避孕套作为他所谓的证据来对质。但他妻子并不理会,气乎乎地上床了。阿多奥在这个案件中虽然出现角色错位,但并非缺乏动机。鲍诺曼把这些以及其他所有发现都提交给公诉人。阿多奥最终被判犯有二级谋杀罪,处以37年监禁。

鲍诺曼说,从他自己的角度出发,他个人并不会去判断调查对象是否有罪。对他来说,这份工作为研究极端的睡眠障碍提供了机会,而这些案例是不可能在实验室重复的。他的目的是改变陪审团、法官以及公众对意识就像电灯开关一样,完全是有或无的固有认识。“神经科学的发展已经远远超越了法律界人士的认识范围,”他说,“法律界需要尽快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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